小時候的夢想是離開鄉村改變自己的命運,可人生經歷得越多越懷想故人、舊事,可能是想回歸自然的淳樸,而我們知道今日鄉村道德早已墮落,而且很混亂,我在2012年出版的散文集《一個人的三條河》,就是追憶生命的流逝、親情的綿遠,這是給人希望的東西。直到今天做夢有一半是做在老家青少年時期的夢,這些夢境中永遠都有父親的形象出現,雖然現在父親已經不在了,我們如何能夠對母親好一點,當然也能夠對姐姐好一點,對哥哥好一點。我一直在講,愛別人,首先從愛自己最親的人開始,你不要越過自己的親人就愛朋友、同事,先把自己的親人愛好,先愛好自己的父母,愛好自己的姐妹。
我想這可能與我的經歷有關,我的年齡使我對很多事情都比較明白了,比如說對于生和死,當你把這些想明白的時候,其他的事情都會顯得非常渺小。
與母親和親人們待在一起,可以暫時忘記城市的喧囂,而鄉村記憶可以源源不斷轉化成我寫作的素材,這是取之不盡的源泉,雖然村莊同樣在遭受破壞,在城市化進程中,農村的自然生態和人文生態都在遭受破壞,但這里還有親人、親情。
在城鄉二元結構中,農民作為社會底層,他們的生活可以說是非常困苦,所以說小時候唯一的夢想就是逃離出去,滿足物質上的需求,寫作只是作為改變自己命運的手段:離開農村,過上好一點的生活,這完全是一種生存的夢想,而不是什么作家夢。
當滿足了物質上的需要,我們最大的困境恰恰是精神的喪失,所以對于我來說,最大的夢想就是精神的自由,對精神生活的渴求我相信目前也是大多數中國人的夢想。
中國在快速變化,一切都在改變,我又退回到了鄉村寫作,不是回到農村,而是尋找一種精神記憶,是對一種喪失的精神的緬懷,所以我的“鄉村”更多的是一種精神層面的,而不是物質層面的。
自然、樹是寄托著我們傳統人文的東西,在東、西方有不同的方式,比如中國的陶淵明,西方的《吾爾登湖》,這是知識分子的烏托邦精神,是一部分人對現實的不滿,他們渴求一種自然的生活方式,正因為這些東西喪失了,我們才覺得可貴,才要去追憶。
所以我還是希望能堅持,堅持自己的表達。但有時也不得不妥協,所以對我們來說最大的精神自由有時并非是來自外部,而是一種自律。比如我們很多作家為了市場,為了要出版,就需要妥協,它就是一次自我審查的過程。我們并不害怕別人的審查,最終更害怕自己對自己的審查。
可能在我最初寫作的時候,不會存在這些問題,因為關注你的人少,而當你受到關愛多了,反而“表達自由”相對就少了,因為誰都想關心你的時候,什么都落到你頭上了。現在我想這對我都不是問題,我已經到這個年齡,完全可以面對它,所以對我來說最大的夢想還是精神的自由、想象的自由。
我還可以在寫作中找到一種尊嚴,還可以表達,而更多的人無法發出自己的聲音,所以對于我來說最重要的是要把想說的話說出來,用各種方式。因為當你不去考慮市場,也不用擔心出版的時候,你就會進入你的想象領域,完全釋放你的想象力,這就是自己要對自己有所約束,因為文學本就應該回到它本來的位置。
我常開玩笑說最大的愿望是60歲以前要寫出一本世界上“最黃”的小說來,當然這是一個玩笑,其實是希望隨著年齡的增長不光保持今天的創作激情、探索熱情,更重要的是老天幫忙寫出和我一生作品都不一樣的作品,這樣才不會遺憾。(本報記者吳小曼 整理)【原標題:閻連科:渴望精神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