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大新,這位第七屆茅盾文學獎得主,文壇最高獎項給他帶來的,除了榮譽更多的是責任。如今,4卷本《周大新中篇小說集》(河南文藝出版社)和最新的《預警》(北京十月文藝出版社)擺在面前,散發著淡淡的油墨的芬芳。但是他的內心,壓力多過喜悅。他為了文學事業,犧牲了太多太多,包括永不再回來的親情。
在文學創作上,周大新算不上快手,自1982年初登文壇,發表出版中篇小說30余篇,短篇小說60余篇,散文、報告文學、長篇小說400余萬字,字數算不得太多,卻足以呈現他的多面性,《走出盆地》、《武家祠堂》等作品中,有對逃離土地的傳統觀念、文化心態的深刻剖析和反思,也有在《香魂女》、《蝴蝶鎮紀事》等小說中的愛情神話;《第四等父親》、《銅戟》等軍旅文學作品體現了當代軍人的復雜情懷,長篇小說《21大廈》又描繪當代都市社會的眾生相。他潛心10年創作的《第二十幕》,通過對一個小城百年間世相的描摹,呈現了中原古城南陽一個絲織世家在20世紀這個舞臺上的精彩演出場面,被認為是一部史詩性的長篇小說,是“中國的《百年孤獨》”;到了2009年,《湖光山色》又把他推上茅盾文學獎輝煌的舞臺。
親手燒掉長篇處女作
成績背后誰能想到,他曾有過在文學起步時倍受“打擊”仍不屈不撓朝著理想邁進的過去呢?周大新的第一部長篇,寫完后給朋友看,朋友不屑地說:“你寫這是啥啊?”他很失望,回去就把手稿燒了。處女作霎那間化為灰燼,然后他的心中要成為作家的火苗卻燒得更旺了。“我從小對寫書的人非常崇拜,書是什么不知道,就是想寫書。小時候老師老拿我的作文當范文,讓我覺得我也可以寫。”他說。他那么喜歡讀書,即便是“文革”期間,他也沒放棄過,和同學們一起,從學校圖書館被砸壞玻璃的窗口跳進去,如饑似渴地閱讀了能看到的所有作品。
“我也可以寫。”這個念頭像個小苗,在周大新的頭腦中頑強地生長,愈來愈茂盛。他悄無聲息地一步步接近自己的文學夢想。參軍了,他當的是測量兵,忙里偷閑準備了很多資料想寫個大地測量的作品。后來卻被調到機關當干事,整天寫公文,寫那本書的愿望始終沒有實現。長篇不成功,他改變了主意,先從短篇入手,很快,《濟南日報》刊發了他的短篇《前方來信》。
他像是一個戰場上觀察細致又擅于指揮的將領,在文學創作上嫻熟而自信地及時調整方向:長槍不行用短炮,陸軍不中換空軍,始終保持著高瞻遠矚的清醒。短篇寫得順手了,他又寫了個中篇《軍界謀事》,投給了河北的《長城》雜志并得獎。這對周大新是個極大的鼓勵。西安政治學院畢業后,他要求去前線采訪,完成了《漢家女》,作品發表后有批判有叫好,周大新有些緊張,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寫好了還是寫砸了。
他的顧慮很快就解除了。這一年,《漢家女》獲得全國短篇小說獎。這個獎讓周大新吃了定心丸,使他下定決心走寫作這條路。
如果說此前的創作是盲目且沒有任何藝術準備的話,那么1985年之后,周大新開始認真思考自己的文學道路。他想,自己必須和生活的土地聯系起來,作品才有可能深刻,于是將目光從部隊轉向南陽的土地,關心鄉親們和伙伴們的生活。長篇小說《走出盆地》就是在這時候完成的,此后的《第二十幕》,應該算作周大新對家鄉生活的總結,他想,寫完這部作品就對得起自己的家鄉了。
軍人氣質體現在周大新的創作中,就是他勇于不斷地挑戰自我、變化題材,搶占不同領域的至高點。寫完農村題材,他又想:自己18歲出來后一直在城市生活,卻沒寫過城市文學作品,于是就有了《21大廈》。“真正寫的時候我發現還是不了解城市,不像我寫農村人、軍人那樣得心應手。寫完這一部我又停下來,思考哪一個是我最能寫好的。我經常反省。有一段時間沒有感覺,我寫了明朝戰爭的《戰爭傳說》,雖然是歷史戰爭,但和軍人生活密切聯系。寫完后有人評論,歷史題材仍不是我擅長的。我還是回到了農村,農村是我熟悉的,尤其當下農村生活變化快,震蕩大,應該加以表現,這時我寫了《湖光山色》。”周大新說,他很想經過不同的嘗試,試驗自己的能力,確定自己朝前走的方向。因為每寫一部幾乎傾盡自己全部情感生活的積累,他必須不斷挑戰新的題材領域,以激發新的思考。“現在我也不后悔當年寫作《21大廈》和《戰爭傳說》,畢竟是我在另一領域的探索。除了《人事》和《向上的臺階》這兩個中篇我比較滿意,其它每一篇寫完都是不滿,老是沒達到心里的目標,還覺得可以寫得更好。心里想的和文字上呈現的是有距離的,只好想著在下一部作品里彌補。”
記得所有關心過自己的人
托爾斯泰的《復活》對周大新的影響之深,成為他在文學創作中的動力之一。“最早讀《復活》是在連隊,連長常偷偷在床上看,我們借他也不讓。后來趁連長出去,我悄悄拿到那本書。書沒有封面,可是書里的愛情生活非常吸引我。這部書征服了我,讓我好長時間都在想這個事。我想要能寫這樣的書該多么了不得!”后來,周大新才知道,這部沒有封面的書是托爾斯泰的《復活》。他又從內部書店買了托爾斯泰的《戰爭與和平》,一口氣讀完,這部作品震撼了周大新,他忍不住又買來了托爾斯泰的所有中短篇和《安娜·卡列尼娜》。他說:“他的所有作品都體現一種愛。不要條件地愛他人。這思想很合我心意。人是很需要這樣的,他從思想上影響你。”
成長道路中,沈從文對周大新的影響不可不提。周大新最早讀過沈從文的《鴨子》。像遇到托翁的作品一樣,周大新把沈從文的所有小說散文都找來了。花城出版社出過的沈從文文集他全讀完,覺得書里有對普通人生活的關注和理解,與自己的生活經歷相似。“我熟悉的就是普通的農民。他寫的生活和我的生活相仿,他的路子值得我研究并去走。我的很多作品也寫底層小人物的悲苦無奈。”
從事創作多年,周大新對于自己遇見的好編輯,一直心存感激。解放軍出版社劉林編輯,比周大新大一兩歲,當時周大新將《漢家女》交給他時,心中忐忐不安。因為他自己明白,作品中的一些描寫有些人可能接受不了。但是劉林果斷地決定刊發,發表后引起很大反響和爭議。“如果劉林當時pass掉我可能就不寫了。《走廊》寫了真正的戰斗,這部作品也引起很大麻煩,也是一位編輯給予我支持。他們有眼光,給我很多鼓勵,如果沒有他們,我可能也就不干了。我對他們充滿感激。跟我交往的編輯,我都記得他們的名字。”周大新說,一個人的成長,離不開很多人的關心扶持。尤其是創作初期,在作者自信心不強時,如果不是遇見好編輯,可能就立不起來。而他本人第一部長篇寫完后還寫了劇本,卻都以失敗告終。他也曾懷疑自己,是否是干寫作這個行當的料。“我就是賭著一口氣寫,慢慢地有了發表的作品。”
30年首推軍事題材長篇
說來有些離奇,有著近30年兵齡的周大新,軍事題材長篇小說的寫作居然如此姍姍來遲。他說,一直沒有寫軍事題材,是因為沒找到能令自己激動起來的題材。“在大家都熟悉的題材領域,我很難寫得比別人好。俄羅斯死了100多學生,給我很大震動。恐怖是世界性的問題,甚至是面臨人類成長史上的重大事件。人類文明發展到對生命珍視,是巨大進步。現在又對生命漠視,戰爭是成年人之間的互相搏斗,恐怖主義是以毫無過錯、完全無辜的以婦女兒童和老人作為殺害對象,世界上每天都在發生恐怖襲擊事件,而且還把它作為一種英雄行為。這對于普世觀念來說,是人性的倒退。”作品完成之后不久,發生了“七五”事件,周大新再一次以軍人的前瞻性以作品做出了名副其實的“預警”。
“這本書不僅僅是對軍人的預警,也是對社會的預警,怎么根除滋生恐怖主義的土壤。腐敗容易滋生恐怖主義分子。有一種是人生的預警,每個人一生中不知會遇見什么,有很多陷井或不測就在你前邊的路上等著你。誰也不敢保證自己不掉進去。我寫的是主人公、也是我個人經歷。根本預料不到的事情,在人生中發生了。”《預警》又回到了周大新熟悉的軍事領域,故事跌宕起伏,讀起來就像一部懸念疊生的希區柯克的大片,處處布滿疑云緊張刺激。周大新說:“我想表現三種預警:第一種是對戰友們的預警,讓他們關注這場反恐戰爭。第二種是對社會的預警,希望社會關注恐怖主義自身的發展。第三種預警就是對人生的預警,人生會面臨很多誘惑,一不小心就會陷入其中。”他說:“有很多災難也是由欲望引起的,今天很多事情都在發生,很多人控制不住自己。我這里的主人公,跟我歲數差不多,我就是寫我們這一代軍人,從困難時期長大,前半生謹慎小心,事業上成功以后,有些人得意忘形,就像我熟悉的一些朋友,有部隊的,也有地方上的,前半生辛辛苦苦地工作,后來沒有抵御欲望的誘惑,最終丟了官職,甚至入獄。這種悲劇他自己沒有想到,家人也沒有想到。”
周大新將軍旅小說分為三類,一類是戰爭小說,直接表現戰爭,歷史上的戰爭、邊界戰爭、自衛反擊戰;一類是和平年代的軍營生活。他覺得后者更為難寫,要寫出跟同行、和前輩不同的作品很難。這也是我不輕易去寫的原因;還有一類是寫歷史上古代軍事博弈的小說。這三類小說,周大新都嘗試過。《預警》的寫作,他覺得是相當“過癮”的,因為在周大新的內心深處,一直想在戰場上指揮打仗,如今這個理想只能在他的筆下完成:“寫作戰局長我就是作戰局長,所以這次寫書也讓我過了一把指揮作戰的癮。”
如同處于備戰狀態的士兵,周大新時刻警覺著,哪怕是茅盾文學獎的桂冠等等諸多榮譽和獎項冠于自己名下。他說:“作家是沒有終點的馬拉松賽跑,快樂只是拿到新書的一瞬間,很快又要進入到下一部作品的創作,沒時間也沒法陶醉,世界上那么多優秀作家都在往前走,而且他們的每一部都有新的進步。”他也很羨慕一年一部作品的作家,但同時他又不打算改變自己的進度。“我寫得慢,我就想一步一個腳印,每步都能往前走一點,更接近人生真諦的探索。”【原標題:周大新:我就想一步一個腳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