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2009年推出長篇小說《一句頂一萬句》之后,劉震云向人們亮出了他在長篇小說寫作上的新寫法,那就是用一種看似隨意而為,實則纏繞不已的敘事,把一個似乎簡單又日常的小事情,漸漸敘說成一個盤根錯節的大事件。《一句頂一萬句》中的主人公楊百順,就是在找人“過話”的過程中,言語總不投機,事情不斷出岔,結果名字被莫名地改換了,命運也悄然地改變了。他莫名其妙地遠離了故鄉延津,而且無論如何都回不去了。如果說《一句頂一萬句》里的纏繞式敘事多少還有一些斧鑿痕跡的話,那么,新作《我不是潘金蓮》以村婦李雪蓮告狀為主線的敘事,就幾乎是自然而然、渾然天成了。由此,劉震云于生活與藝術的無縫對接中,找到了他直面現實、切入生活的獨特方式。
讀李雪蓮的故事,確實會在貌似直白的敘述中把你漸漸引入曲婉,讓人在看似平常中輒感意外。在這里,劉震云把他的“滾雪球”式敘事手法運用得鬼斧神工、游刃有余。不見端倪的平地風波,不期而然的蒼黃翻覆,李雪蓮的故事所體現的劉震云手法,讓人不能不信服,又不能不驚嘆。
李雪蓮告狀一事的起因其實很簡單:與前夫秦玉河說好為躲避生二胎將要受到的處罰,二人先假離婚,之后再復婚。但當真離了婚之后,秦玉河又娶了新妻子,壓根兒不理她了。李雪蓮很是氣不過,她想使事情回復本來的面目,但又束手無策、回天乏術。本來是想找法官王公道問詢當年與秦玉河假離婚之事有無翻案可能,孰料只講法理不論情理的王公道一口回絕,認死理的李雪蓮只好去找法院的專任委員董憲法、法院院長荀正義,在先后都遭到拒絕之后,她又去找縣長史為民、市長蔡富邦。法院、政府都求告不成,領導也不把她的事真當回事,李雪蓮又回頭去找前夫秦玉河,只想聽他說一句當時確實是假離婚的實話,不料秦玉河竟當著別人的面,說她本就是“潘金蓮”一個,這使李雪蓮舊仇未消又添新恨,她認為自己再不繼續追究下去就是默認了秦玉河的誣陷,這是她堅決不能容忍的。于是,先前的為了討一個說法又轉變成為要還自己一個清白,遂把上訪告狀當成洗清不白之冤的惟一手段,成了一個不屈不撓上訪20多年的告狀專業戶,從鎮里到縣里,從市上到省上,各級領導都被她不時牽動,成了地方的“老大難”。李雪蓮的故事,真是像民間俗語所說的那樣:“老鼠拉木锨,大頭在后頭。”
李雪蓮的故事,由小變大、由少成多,由私人事件成為公共事件,由婚變事件成為政治事件。作品運用了一個并不奇譎卻很有奇效的手法,那就是遵循不同人物和不同領域的思維定勢與行為邏輯,讓事情順著各自的思維與邏輯自然延伸,自行發展,但因不同的思維與邏輯之間的不兼容和相互抵牾,使得事情眼睜睜走向了各自愿望的反面。李雪蓮起初所要尋求的,是讓前夫承認此前所說的假離婚,并切實履行與她說好的再結婚;但已離婚再娶的秦玉河不愿再折騰,只想維持已有的現狀,為讓李雪蓮徹底斷了念想,不惜以“你是潘金蓮”的說法予以詆毀;無可奈何的李雪蓮只認人說話要算數的樸素道理,自己不能說服和制服秦玉河,就希圖借助法律、政府的力量達到自己的意愿;而法律、政府方面,只認公開的證據,不認私下的約定,不能憑著李雪蓮的一面之詞便去改判婚案,因而無法使李雪蓮得遂己愿。而李雪蓮期望能引起更大的注意,只好不斷上訪,甚至尋機“智闖兩會”,為了避免造成公眾事件,從鎮到縣的法院與公安都多次出警,極力阻攔和搜捉李雪蓮。李雪蓮和大家出于不同的目的和用意,都忙得團團轉。在這里,不同的人有自己行事的基本邏輯,而且不無合理,自成體系,但這些不同的邏輯之間,顯然缺少某種有效的勾連與相互的兼顧。比如,在相互了解基礎上的相互信任,相互信任前提下的相互寬容等。尤其是各級政府部門的領導出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想法,不是躲,便是推,甚至防,使得李雪蓮的事情不但得不到及時解決,反而越來越無人問津,甚至成為一個笑談。于是,李雪蓮為了自個兒的一樁小事,路越走越遠,人越找越多,事也越說越氣,狀也越告越大,小雪球滾成大雪球,終使“螞蟻變成了大象,芝麻變成了西瓜”。
《我不是潘金蓮》經由李雪蓮的遭際,實際上揭示出了當下基層社會平民生活的基本形態,那就是各個領域都有自己固有的規則、潛在的利益。而這種自成系統的規則與利益總合起來,就構成了一個看似有秩序,實則冷冰冰的大氛圍。他們究竟如何作為,外人既無權過問,也無可奈何。對于李雪蓮這樣有冤屈又愛較勁的人來說,這一切不僅無助于問題的解決,反而會使問題越積越多,積重難返。從這個意義上說,李雪蓮20多年來一直告狀又沒有結果的遭際,既是她個人命運的一個悲劇,也是以這種雞蛋碰石頭的方式對基層社會生態現狀做一個測試。測試的結果是:一些社會職能部門確實少有積極作為,基礎社會確實缺少應有的和諧。李雪蓮的“我不是潘金蓮”,是一句澄清是非的自我告白,其實也是一聲無奈又憤懣的呼喊,它所引發的人們的警醒與省思,應該是多層次、多方面的。
劉震云由《我不是潘金蓮》一作,顯現出他新的小說寫作姿態,是令人為之驚喜的。總體來說,是在最尋常的小人物身上發現戲劇性,在最日常的生活中尋找詩意,生活的智慧與藝術的技巧達到了高度的統一和有機的融合。在這一取向下,劉震云把許多看來基本不搭的東西打通了,把看似完全矛盾的東西統一了,比如個別與普遍、偶然與必然、高雅與粗俗、率直與曲婉、平凡與奇譎、素樸與豐贍、日常與重大、復雜與簡單、嚴正與詼諧、戲謔與悲慨,等等。而這混合了各種元素與各種旨趣的意蘊與妙韻,又都依存于語言,化作為細節,滲透于感覺,寄寓于敘事,只要你順流而下地認真讀來,一切都盡在其中,紛至沓來。這種倜儻不羈、勝似閑庭信步的小說寫作姿態,當是一個小說家日臻成熟和完善的重要標志。
我喜歡這個寫作路子的劉震云,因為他的寫作實現了既現實又文學,做到了既好看又耐看。我期望他在這一路的寫作中,繼續進取給文壇新的驚喜,給我們新的愉悅。白燁【原標題:劉震云長篇小說《我不是潘金蓮》越“繞”越豐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