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子之命》是周成王對微子的誥命。微子,亦稱宋微子,是紂王的兄長,武庚的伯父。武庚因為叛亂被周王室誅殺之后,周成王決定任命微子作為殷商宗族的繼承人,把他封于“東夏”之國,亦即后來的宋國。
作為一篇典型的官樣文章,周成王在講話中首先肯定了微子的品質,說他崇尚德性,效法先賢,是周王室的貴賓。接著又夸獎微子的祖先商湯,說商湯圣明無邊。然后又夸獎微子,說他是商湯美德的繼承人,因而,應當居于上公的地位。最后提出希望,要求微子在東夏之國恪守職責,輔佐周王室,爭取做各路諸侯的榜樣云云。這幾個方面的說辭,與現在的干部任命大會上的致辭,大體上差不多。但是,通過這篇文章,我們卻可以理解,什么叫貴族氣象與貴族精神。
微子作為商湯宗族的繼承人和商湯宗廟的守護者,可謂標準的貴族。雖然這個家族在政治上不再居于至尊地位,但就當時的觀念來看,他們的身份與血統依然是高貴的。這個特點,在周成王的致辭中,已經可以體現出來。微子作為貴族精神、貴族氣象的象征,他被冊封到東夏(宋國)之后,也把這種貴族精神、貴族氣象帶到了宋國。
那么,到底何謂貴族精神、貴族氣象?大致說來,具有某種理想主義精神,信守某些由來已久的古老教條,珍視精神方面的價值,偏向于某種精英主義的立場,有時候會顯得有些古板、迂腐、不切實際,諸如此類的精神,可以視為貴族精神、貴族氣象。
譬如,《韓非子》中記載的宋襄公,就體現了這樣的貴族精神與貴族氣象:有一年,宋襄公與楚國人在泓水一帶打仗,宋軍已經排好了隊列,但楚軍還沒有準備好。這時候,宋國有人向宋襄公提出,趁楚軍沒有排好隊列之機馬上發起攻擊,楚軍必敗。但是,宋襄公回答說,楚軍還在渡河,我們就發起進攻,有損于道義。一直等到楚軍完全準備好之后,宋襄公才鳴鼓而攻之。結果宋軍大敗,襄公也身負重傷,三天后就死了。
韓非子講這個故事,意在諷刺宋襄公不知應變,結果吃了大虧。在韓非子的眼里,死守教條的宋襄公是一個很不明智的負面典型。但是,韓非子沒有意識到,這個失敗了的宋襄公,正是貴族精神、貴族氣象的活化石,而韓非子則代表了一種與貴族精神完全相反的取向:功利主義、實用主義、現實主義。
宋襄公的失敗,在某種層面上,標志著從殷商經過微子傳下的貴族精神的破產,取而代之的新觀念,則是公孫固以及后來的商鞅、韓非子、李斯等法家人物所代表的現實主義。從微子到宋襄公一脈相承的貴族精神和理想主義,則逐漸轉化成了儒家學派的基本理念。所謂孔孟之道,在很大程度上,其實就是宋襄公所代表的貴族精神的歷史遺留物。宋襄公的失敗至為明顯,其實,孔子與孟子無論是在身前身后,幾乎也沒有成功過———正如后來的朱熹在回答陳同甫時所言:“其間雖或不無小康,而堯舜三王、周公、孔子所傳之道,未嘗一日得行于天地之間也。”
孔子之道“行不通”,其實就是貴族精神、理想主義“行不通”。“行不通”的原因在于:過去那種近乎凝固的世界,已經變成了一個流動的世界。從源頭上考察,貴族精神大多是在一種變化較少、長期穩定的社會形態中養成的。從殷商時代到西周早期,社會結構高度穩定,社會階層之間的劃分相對穩定。在這種情況下,沿襲已久的傳統習慣與經驗(其實就是“教條”),具有相當強烈的規范作用,同時也為“教條”的有效性提供了社會基礎。
在當代人的意識里,“教條主義”是個貶義詞。其實,“教條”及“教條主義”并非總是“害死人”,在一個高度穩定的社會中,對“教條”的尊崇,對“教條主義”的迷信,其實是一種常態。而且,有一些“教條”,由于長期盛行,不但具有調整秩序、保障預期之類的現實功能,還可以滿足人們在心理上、情感上的需要。譬如,“孝”作為一種教條,原本是為了維系父子之間、君臣之間的政治秩序與社會秩序,然而,經過長期的實踐與教化,“孝”不僅承擔了維護政治秩序、社會生活秩序等方面的功能,還逐漸承擔了心理呵護、情感慰藉等方面的功能。在這種情況下,作為“教條”的“孝”,既具有“法律”的功能,同時還具有“宗教”的功能。守護這樣的“教條”,類似于宗教信徒對于宗教教義的守護。為什么宋襄公冒著打敗仗的危險,也要維護“不鼓不成列”的教條?原因就在這里。
一些古老的教條雖然在凝固的社會中可以暢通無阻,但在一個迅速變遷的社會中卻會處處碰壁。宋襄公如此,孔子、孟子的遭遇也差不多。貴族精神、理想主義失敗的根本原因在于固有的社會分層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一些新的階層迅速崛起,原有的社會資源分配機制全面顛覆……在這種情況下,倘若繼續信守古老的教條,就會形成韓非子和現代人所諷刺的“教條主義”。“教條主義”的失敗,并不在于“教條”本身有什么不對,而是“教條”在過去能夠適用的社會條件、社會環境已經不復存在,由此導致了“教條”的無效。喻中【原標題:《微子之命》:貴族精神與心性儒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