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哥常說，現代漢語已經被嚴重漂白，沒有營養了。說不信你去聽聽臺上的領導念報告，白花花的文字滔滔不絕，臺下那么多耳朵卻像是得了脂肪肝，完全不為所動。二哥比喻現代漢語得了憂郁癥，說根據安德魯·所羅門的理論和實踐，憂郁癥的結局是意義的喪失。我覺得這樣說過于悲觀，畢竟，在憂郁中成長的人，可以從痛苦經驗中培養精神世界的深度。

    但其實，我也常常面對著報紙上的現代漢語發呆，好在讀報的人越來越少，不然無論對于心靈還是語言，都是極大的悲催。劉勰說，鼓天下之動者辭也，而辭所以能夠鼓天下之動，是因為辭為道之文。如果沒有了真情實感，文辭也就不能載道，意義便會悄悄流失。我喜歡他說“太山遍雨，河潤千里”，以及因此產生的溯流而上征圣宗經的激情。但并不是所有一千年以前的文字都好，比如《春秋繁露》，也是名人的東西，卻是意氣專妄、神行渙散、詞采蒼乏，偶有的見地也多是牙慧。

    荀悅就不同了，他的博洽精密讓我覺得十分努力也難以望其項背。他的《申鑒》我讀了N多遍，朋友問我有啥好，我說：有點像荷蘭鄉間風車農莊里生產的Old Amsterdam Cheese，味道十足，營養豐富。

    比如，荀悅說：“為政之道，仁義而已矣。”這個大家都知道，但他繼續說仁是對民的關切，義是君主的克己，就讓人覺得豁然，感覺與西方法治的精髓是相通的，當年在夏威夷學憲法，老師說，美國的憲政就是兩句話——如何保護權利，如何制衡權力。對于統治者而言，仁就是保障人權，義就是限制公權。正因如此，仁義至今仍為不容易實現的理想。

    荀悅說：致治之術，先要屏蔽四患：一曰偽，二曰私，三曰放，四曰奢。這四害都會詆毀朗朗乾坤，破壞風清氣正的社會生態，讓大家感到壓抑窒息看不到希望。而為政之方，惟修六則：一曰中，二曰和，三曰正，四曰公，五曰誠，六曰通。說得多好呀，但在現代漢語的語境中，這些古代詞匯是否仍散發著封建的味道呢？

    荀悅說：“濟大川者，太上乘舟，其次泅”，“泅者勞而危，乘舟者逸而安。”“以知能治民者，泅也；以道德治民者，舟也。”我理解在經濟不景氣的場合，由權力主體花錢進行投資拉動，屬于泅的范疇；而藏富于民的消費拉動，則屬于乘舟的邏輯。政府主導的維權屬于泅的努力，而公民社會建設屬于乘舟的智慧。畢竟，足寒傷心，民寒傷國，民不貴則國不尊。

    荀悅說：“設必違之教，不量民力之未能，是招民于惡也，故謂之傷化；設必犯之法，不度民情之不堪，是陷民于罪也，故謂之害民。”這一段話讓人聯想到很多社會現象，比如孫志剛，比如唐慧，比如綠壩，比如三聚氰胺。

    荀悅說：“有鳥將來，張羅待之，得鳥者一目也，今為一目之羅，無時得鳥矣。”這極容易讓人想起法網恢恢，疏而不漏。實際上他并沒有這個意思。他的意思更多地是說：法治是個系統的工程，不能東鱗西爪、狼奔豕突；解決社會矛盾不能頭疼醫頭、腳疼醫腳，不能急功近利、擊鼓傳花。

    荀悅還說，人臣有三罪：一曰導非，二曰阿失，三曰尸寵。以非引上謂之導，從上之非謂之阿，見非不言謂之尸。導臣誅，阿臣刑，尸臣絀。這些話說得很解氣。但是歷朝歷代，故意把領導往溝里帶的導非者雖不多見，但溜須拍馬、阿諛奉承的阿失者、尸寵者往往都是人生得意馬蹄輕。風氣不正的時候，所謂智商，實際上多是缺德。

    荀悅還說：“違上順道，謂之忠臣；違道順上，謂之諛臣；忠所以為上也，諛所以自為也；忠臣安于心，諛臣安于身。”這些道理多通俗易懂呀，但是如果沒有安邦定國、心懷天下的責任感和使命感，我有什么理由聽那逆耳的忠言！

    畢竟是儒家的后人，荀悅同樣強調了忠貞篤實對于安身立命的極端重要性。就像翻譯強調信、達、雅那樣，他強調立德的貞、達、志：“貞以為質，達以行之，志以成之。”作為修身舉業的端點，正心誠意實際上是一個普世的價值，儒家“一中為忠，二中為患”的賤二而貴一思想，與西方宗教箴言The best Vitamin for a Christian is B1具有同工之妙——最好的維他命是不二！

    然而，越來越多的中國人不再珍視這樣的價值：越是普世的越覺得沒用，甚至可怕。【原標題：荀悅的營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