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漢末年,群雄紛起,逐鹿中原,最終獲勝的卻是被稱為“贅閹遺丑”的曹操,這在世家大族操縱政局的歷史背景下,多少有些令人費解。這除了曹操自身非凡的才能外,一個重要的原因恐怕在于他招攬了一批大族名士,取得了他們的支持與合作,其中的代表人物便是荀彧。作為一流的謀臣策士,荀彧屢呈妙計,出奇制勝;作為大族名士的代表,他居中協調,疏通曹操與大族名士的關系,穩定政局。因此,考察荀彧的行跡,評論其得失,從某種意義上說,可以了解曹操由弱變強的發展過程,進而從一個側面揭示曹操與東漢大族的關系,糾正一些傳統看法的偏失。《孟子·萬章》有言:“頌其詩,讀其書,不知其人,可乎?是以論其世也。”本文評論荀彧,以知人論世為宗旨,不做簡單之價值評判,抑或有所可取焉。
兗州之役:“深根固本以制天下”
荀彧(163-213)字文若,潁川潁陰人,其家世代冠族,祖父淑有高行,“當世名賢李固、李膺等皆師宗之”[1]。東漢之世,大族名士操縱社會輿論,家資、門第對士人的前途影響甚大。荀彧有這樣的家資作為憑借,其未來仕途當然會一帆風順,《三國志》本傳上載,南陽何颙順便稱其為“王佐才也”。中平六年(189),彧舉孝廉,拜守宮令,再遷亢父令。但就在此時,洛陽政局發生了變化,先是袁紹誅滅宦官,不久董卓挺兵洛陽,以至引發了關東地區的武力反抗。其時冀州牧韓馥是潁川人,荀彧攜宗族往依之,但待其至河北,袁紹已奪取韓馥之位,紹為汝南人,也信重河南鄉里,“待彧以上賓之禮,彧弟諶及同郡辛評、郭圖,皆為紹所任”[2]。董卓西遷后,關東豪杰失去了共同的敵人,以至爭城奪地,“以還相吞滅”[3]。在這種紛擾混亂的局面中,廣大士人無不反復思量,進行著關乎未來命運的選擇。在諸多軍閥中,袁紹聲名最著、實力最強,而曹操勢單力薄,還沒有形成自己穩固的基地。我們知道,曹操早年軍事勢力的發展一波三折,很不順利,究其原因,恐怕主要在于他出身閹宦家庭,缺乏社會基礎,故其內心頗覺自卑,[4]他在《讓縣自明本志令》中直言不諱地說“本志有限”,又“常自損”,反董卓之亂時,初次募兵僅得五千,第二次募兵揚州,險些喪生,僅得三四千人。董卓西遷后,操為奮武將軍、東郡太守,尚須仰仗袁紹的支持。正是在這種情況下,荀彧卻由袁紹幕下轉投曹操,這確是一個出人意料的選擇。
荀彧“明有意數”,他做出這一選擇一定是經過深思熟慮才會下定決心,而絕非一時沖動。仔細分析起來,有如下二點原因:一是茍彧“見漢室崩亂,每懷匡佑之義”[5],但袁紹卻不以漢廷為意,多有僭逆之舉,曹操對袁紹等人在反董卓時擁眾十余萬,“日置酒高會,不圖進取”深表不滿,屢“責囔之”,[6]并以五千之兵出擊滎陽,險些喪生,從而贏得了很高的聲譽。二是就個人才能而言,荀彧以曹操“有雄略”,而袁紹不善任人,“終不能定大業”。[7]正是這兩點因素,決定了荀彧的取舍。曹操得荀彧,欣喜之極,說:“吾之子房也”。此后,從初平二年(191)至建安十七年(213)的20余年間,荀彧一直是曹操的首席謀臣,在他的輔助下,曹操逐漸走上了統一北方的征程。
曹操在兗州鎮壓黃巾余部,起初頗得兗、豫豪杰鮑信、張邈、陳宮等人支持。但興平元年(190)曹操用兵徐州,攻打陶謙,張邈等倒戈,迎立呂布,“兗州諸誠皆應布”,“督將大吏多與邈、宮通謀”。[9]當時荀彧為兗州留事,他以智謀勸退豫州刺史郭貢,穩定鄄城,又命東阿人程昱曉諭東阿、范城守將,“卒全三城,以待太祖”。此役倉卒,全賴荀彧冷靜處置。如果兗州失守,曹操進退兩難,必將陷入腹背受敵的困境之中,即使不被消滅,也會淪為散兵游勇,難有作為。
此一事變,出于肘腋,說明曹操在兗州的統治很不牢固。張邈、陳宮本與曹操親善,《三國志·呂布傳》載邈與袁紹有隙,紹命操殺邈,故“邈畏太祖終為紹擊己也,心不自安”。其實,這只是表層原因,以兗州豪杰皆反,“督將大吏多與邈、宮通謀”的情況看,其中必有深層原因。據田余慶先生考證,“真正的原因是曹操殺了曾做過九江太守的邊讓,得罪了世家大族”[10]。史稱曹操殺邊讓,“自是士林憤痛,民怨彌重,一夫奮臂,舉州同聲,故躬破于徐方,地奪于呂布,彷徨東裔,蹈據無所”[11]。這里明確揭示了曹操殺邊讓的危害及其在兗州統治的危機。
面對這種局勢,必須對癥下藥,調整相關戰略和政策,以圖再舉。在這方面,荀彧深謀遠慮,在制定新的規劃中發揮了很大作用。興平二年,陶謙病死,曹操本想借機攻徐,彧為之計曰:
昔高祖保關中,光武據河內,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將軍本以兗州首事,平山東之難,百姓無不歸心悅服。……今雖殘破,猶易自保,是亦將軍之關中、河內也,不可不先定。[12]
在這里,他明確提出了“深根固本以制天下”的戰略方針,詳陳擊破呂布的戰術安排,堅定了曹操的信心,促使他放棄攻徐之策。毫無疑問,此前曹操對未來局勢并無明確認識,頭腦中存有流寇思想,尚未理解根據地建設的重要性。因此,荀彧“深根固本”之策的提出,標志著曹操勢力走上了穩定發展的道路。此后,曹操在兗、豫一帶收編軍隊,招攬士人,協調與大族的關系,興辦屯田,遣使入關貢奉,從而聲名日著,成為一支重要的割據力量。
迎奉漢獻帝:“挾天子以令諸侯”
曹操雖轄有兗州,著力招攬士人,但“贅閹遺丑”的身份一直制約著其事業的發展。如何才能改變形象,與袁紹等人分庭抗禮呢?曹操一直為此而努力。從其發展歷程看,其處境發生根本性轉變,應該說是在建安元年(196)迎奉漢獻帝都許之后,而迎奉漢獻帝,荀彧發揮了重大作用。
眾所周知,東漢王朝在黃巾起義后,早已名存實亡。漢獻帝又為賊臣董卓所立,先被挾持到關中,受制于李嶒、郭汜之手,后又被白波賊楊奉等挾持到河東。在這種情況下,關東諸多軍閥都有條件迎奉漢獻帝。清代學者王先謙在《后漢書集解》卷73校補上便說,當時袁紹、袁術、公孫瓚、劉表諸人“皆嘗雄視一時”,其力量足以“匡正帝室”,而“(曹)操之勢尚微”,不能與諸強爭先。但袁紹等以為漢運已盡,急于取而代之,袁術便是最早稱帝號者。這便給曹操提供了一個機會。早在初平、興平之際,毛玠便建議曹操“宜奉天子以令不臣”,同時修耕植,畜軍資,如此則霸王之業可成也”。[13]胡三省曾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