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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篇論文題為《寶藏論》,傳統的說法說是僧肇所作,很可能不是他作的。其中說:“譬如有人,于金器藏中,常觀于金體,不睹眾相。雖睹眾相,亦是一金。既不為相所惑,即離分別。常觀金體。無有虛謬。喻彼真人,亦復如是。”(《大藏經》卷四十五)意思是說:假設有個人在貯藏金器的寶庫內,看見了金器,但是沒有注意金器的形狀。或者即使注意了金器的形狀,他還是認出了它們都是金子。他沒有被各種不同的形狀所迷惑,所以能夠擺脫它們的表面區別。他總是看得出它們內含的本質是金子,而不為任何幻象所苦。這個比喻說明了真人是什么。
這個說法,可能不是出于僧肇;但是作為比喻,后來佛家經常使用。佛性的實在性本身就是現象世界,正如金器的本身就是金子。現象世界之外別無實在性,正如金器之外別無金子。有些人,由于“無明”,只見現象世界,不見佛性的實在性。另有些人,由于覺悟,見到佛性,但是這個佛性仍然是現象世界。這兩種人所見的都是同一個東西,但是覺悟的人所見的,與無明的人所見的,具有完全不同的意義。這就是中國佛學常說的:“迷則為凡,悟則為圣。”
道生的理論中,還有“一闡提人(即反對佛教者)皆得成佛”義。這本是一切有情皆有佛性的邏輯結論。但是這與當時所見的《涅槃經》直接沖突,由于道生提出此義,就將他趕出首都南京。若干年后,當大本《涅槃經》譯出后,其中有一段證實了道生此義。慧皎( 554 年卒)在道生的傳記中寫道;“時人以生推闡提得佛,此語有據;頓悟、不受報等,時亦憲章。”(《高僧傳》卷七)
慧皎還告訴我們,道生曾說;“夫象以盡意,得意則象忘;言以詮理,入理則言息。……若忘筌取魚,始可與言道矣。”(同上)這也就是《莊子》說的:“筌者所以在魚,得魚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莊子•外物》)中國哲學的傳統,把用詞叫做“言筌”。按照這個傳統,最好的言說是“不落言筌”的言說。
我們已經知道,在吉藏“二諦義”中,到了第三層次,簡直無可言說。在第三層次,也就沒有落入言筌的危險。可是道生說到佛性時,他幾乎落入言筌,因為他把它說成了“心”,他給人一種印象:定義的限制還可以加之于它。在這方面,他是受了《涅槃經》的影響,《涅槃經》很強調佛性,所以他接近性宗(“宇宙的心”宗)。
由此可見,在道生時代,已經為禪宗作了理論背景的準備,在下一章便知其詳。可是禪宗的大師們,仍然需要在這個背景上,把本章所講的各項理論,納入他們的高浮雕之中。
在以上所說的理論中,也可以發現幾百年后的新儒家的萌芽。道生的人皆可以成佛的理論,使我們想起孟子所說的“人皆可以為堯舜”(《孟子•告子下》)。孟子也說:“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孟子•盡心上》)但是孟子所說的“心”、“性”,都是心理的,不是形上學的。沿著道生的理論所提示的路線,給予心、性以形上學的解釋,就達到了新儒家。
“宇宙的心”的觀念,是印度對中國哲學的貢獻。佛教傳入以前,中國哲學中只有“心”,沒有“宇宙的心”。道家的“道”,雖如老子所說,是“玄之又玄”,可是還不是“宇宙的心”。在本章所講的時期以后,在中國哲學中,不僅有“心”,而且有“宇宙的心”。【原標題:馮友蘭《中國哲學簡史》: 中國佛學的建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