緊鎖的眉頭,悲哀的表情,忠實的姿態……一尊尊矗立在土田中的高大石像在斜陽的照射下更顯得古老滄桑。一座座青山突起在黃土平原,秋天里燃燒高粱殘葉散發的煙霧籠罩著一片片農田,農民們在高大的石像群旁面無表情的來回耕作著,甚至看也不看一眼,仿佛不存在似的,孩童們放學后爬到石像上無拘無束的玩耍……一片平和卻蕭條的景象。
這就是處在河南鞏義(原鞏縣)的北宋皇陵的一片景象,北宋皇朝的統治者可能不會想到自己的安息之地到如今已經如此衰敗,那些曾經輝煌偉大的陵墓建筑已經毀損殆盡,陵墓里的珍寶也早被盜掘一空,廢墟狀的殘垣斷壁湮沒在農田中,只有那一座座的石像依然忠實的守侯在統治者的陵前。
北宋皇陵集中鞏義城區以南及縣屬兩村、芝田、孝義、回郭鎮內,它的南面有巍峨的少室、太室諸山,東有青龍、石人諸峰,西靠伊洛水。北臨黃河。北宋一共九個皇帝,除宋徽宗趙佶外,其余八個皇帝都葬在這里。加上趙匡胤父母的陵墓,故有“八帝九陵”之稱,陵區內還有大量的附葬墓。估計北宋皇陵陵區內,有上千座與北宋帝有關的墓葬,不過這些墓葬絕大多數已經埋滅,已無遺跡可尋。
公元960年,趙匡胤通過“陳橋兵變”,取代后周建立了北宋皇朝,第三年,他就把埋葬在東京(開封)東南的父母的遺骨遷葬到鞏縣西南,建起“永安陵”。從此,這塊山高、水長、土厚的地方,就成了北宋160多年的皇陵禁地。趙匡胤的父親趙弘殷,是五代時的一位高級將領,長期駐軍洛陽,所以趙匡胤出生地是在洛陽的軍營(夾馬營),他在洛陽度過了童年。當了皇帝之后,常到各地巡視。開寶九年(976年)春,他又到西京(洛陽)視察,順便回到夾馬營舊居參觀,憶起兒時情景,留戀之情溢于言表。他命人去挖到了自己幼時埋藏在土里的小石馬,拿起來愛不釋手,就帶在了身邊。當他返回東京的途中,行至鞏縣時,又親往父母的永安陵進行祭奠。爾后又登上陵園神墻的西南角樓向四處遙望,當他看到遠處的不老青山、近處的悠悠流水時,頓時引起他今昔之思,不禁一陣唏噓感慨。于是,他抽出一支響箭,搭上弓向著西北方向射去,那箭直飛到400米以外才落下。趙匡胤長嘆一聲,對隨從大臣說道:“人生如白駒過隙,終須有歸宿之地。你們記住,今日箭落處,就是我百年后長眠之所”。說完,取出石馬命人埋在箭落處為記。又親自為自己的山陵擬了名稱-永昌陵。這年十月二十日,趙匡胤在京城皇宮的萬歲殿中死去,年50歲。
初到宋陵區,一定會感嘆宋陵石雕數量之多,整個宋陵陵區將近有千件石雕。農田中,農家院落旁,鄉間公路旁……多的“隨處可見”,宋陵簡直就是宋代石雕的“露天博物館”。宋陵石雕群包括望柱、象、象奴、瑞禽、角端、各一對,馬、控馬人各四對,虎二對,羊二對、番客使三對,武將二對,文官二對;神門外獅子四對,鎮陵將軍一對,神門下宮人(太監)一對,完整的應有共58件石雕。中國古代陵墓前的神道兩側置放石人石獸,是象征帝王生前的儀衛。宋陵石雕是我國現存最早最完整的古代陵墓造像群之一,是千年來屹立田野上的宋代雕塑藝術代表作。
宋陵石雕是需要細細品味的,而且就需要在荒涼的田野環境中品味,有黃土、荒草和藍天的襯托。已經被修建成公園的永定陵,永昭陵已經缺乏了那種歷史賦予的厚重感。永定陵中整齊庸俗的綠化更讓人感到現代的人毫無匠心的陳設。被復建永昭陵建筑只不過是有一個容易掉漆古代建筑的外殼,陵區內甚至是大眾健身娛樂的場地。粗糙不堪復制,反而永遠破壞了永昭陵之前的歷史滄桑感。而那些沒有被現代人開發利用的田野宋陵,才是最值得一看的。
宋陵石雕大體可分為早、中、晚三個時期。早期包括永安、永昌、永熙、永定四個陵。中期包括永昭、永厚兩個陵。晚期包括永裕、永泰兩個陵。每個陵的石雕各有特色,給人感覺都不一樣。
早期宋陵石雕縱向繼承了唐代氣魄雄偉,刀法簡練的特點,橫向受到了佛教雕塑及繪畫等的影響,簡練中追求精細,寫實中亦有夸張,既注意大的體積又注意局部效果,既不失神似又力求形似。可以說宋陵石雕的藝術風格至此已奠定基礎。太祖趙匡胤的永昌陵一片宏偉氣象,石雕制度已經完備,上承唐、五代,增設了象與象奴,石象軀體龐大,純樸可愛,象奴發短卷曲如非洲人。碑形浮雕瑞禽也是宋陵獨有,它上繼唐陵的駝鳥浮雕而加以豐富發展,馬面、龍身(有鱗)、鷹爪、鳳尾,背景襯以山岳,小獸出沒其間,與之呼應。角端也是首創,它概括了南北朝到唐一些“神獸”(如麒麟、天祿、翼馬等)的特點而加以變化,頭如麒麟,獨角,但上唇特長,獅身,有翼,四爪,表現了宋代“神獸”石雕的特色。石羊頸部修長伸出,作高瞻遠矚之態,表情溫馴,體態俊美。仗馬與控馬官,既繼承唐陵石雕又有發展(一般唐陵馬旁僅一控馬官,此增加為一對)。仗馬顯得雄姿駿健,豐滿圓潤,比例準確,刀法洗練,為宋陵同類石雕中之杰作。鎮陵將軍頭戴二梁冠,虎背熊腰,兩手拱前,拄寶劍,氣概軒昂。其面部刻劃右頰比左頰略為窄瘦,正面看去似乎不大舒服,但因透視關系,祭陵者由南向北一路走來,所見到的將軍臉面,眉目生威,側視行人,全無不當。趙光義作為太祖之弟繼掌政權,試圖超越前人,雖未達到預期目的,但為中原內地各方面的發展造成了安定的環境,經濟有較大進展,所以永熙陵規模與石雕氣魄都超越永昌陵而成為早期的代表。永熙陵石雕作品更加高大,人像面部豐腴,表情威嚴,給身臨其境者以赫赫壓人之感。其體型頭大身粗,比例不合,但近前仰視,更加強了軀體偉岸之感,而頭與全身的比例也恰到好處。這種根據透視需要而加以變形的表現手法,是繼承唐代佛教雕塑的傳統。雕刻技法上刀法細密,寫實傾向加強,個性刻劃也較為突出。石羊輪廓清晰,形象優美,無論造型與雕刻技法,為宋陵雕刻之上乘。當地群眾有句順口溜:“東陵(永裕)獅子,西陵(永泰)象,滹沱(永熙)陵上好石羊”。東側的客使,布包頭,大耳環,高鼻深目,手捧珊瑚與寶瓶等,似西亞阿拉伯民族形象。西側客使,戴平頂冠,手捧印,似東亞朝鮮、日本等國形象。人像的表情刻劃,強調對于墓主去世的哀傷之感。鎮陵將軍盔甲上的紋飾開始豐富細致兩胯處浮雕去龍紋與虎頭怪獸……,總體來說,永熙陵石雕開始更注重細節,造型上不求準確而求氣勢。宋真宗是個善于輔張的皇帝,他偽造“天書”,舉行“封禪”,并大興土木,建造宏麗的玉清昭應宮,相應地促使壁畫、雕塑方面有所發展。其陵墓的建筑也規模壯闊,永定陵地處曠野,兩旁沒有村舍,遠觀益顯其氣勢。角端軀體壯偉渾厚,石虎高踞,伸卷尾于前。石刻紋飾較永熙陵增多,如走獅,氣勢雄健,其鬣毛等細部都有細致刻劃,身披鐵鏈,張嘴作怒吼之狀。人像方面,文臣臉型清俊,兩眼下視,嘴角略微下垂,在憂戚的表情中帶有莊重。武臣與鎮陵將軍,方頭大臉,肌肉發達。宮人與內侍,眉目俊秀,有的手執球仗,有的執花骨朵成佛塵。客使形象與手捧諸物,大致繼承前代,其西側由南往北第二人頭戴雞冠帽,耳戴大耳環,赤腳,肩披斗篷,手捧犀牛角,象似來自南洋的使者,形象比較突出。
宋仁宗和宋英宗時期,采取守成的政策,邊境卻保持相對安定。宋初廣泛吸收地主階級文人參與政治的政策,至此也看出其積極的效果,歷史上著名的包拯就活動在這個時期。而以歐陽修知貢舉為代表,掀起古文運動高潮,詩、詞、繪畫、雕刻都有很大的發展。就宋陵石雕來講,正是由早期向晚期的過渡,也是宋陵石雕風格的形成時期。仁宗的永昭陵和英宗的永厚陵,石雕風格很為接近。特別是人像雕塑方面變化尤為明顯:完全擺脫了早期所受晚唐五代的影響,由粗壯厚實、肥胖壯健(有時近于臃腫)而向晚期的不胖不瘦、修長俊美過渡;其形象刻劃有所加強,文臣突出其雍容不迫,有的微作弓背之態,以表現其文靜和彬彬有禮。永昭陵的鎮陵將軍,也老成持重,著重刻劃其內在的力量涵蓄與哀戚的神情,沒有橫眉張目之感。永厚陵的文臣像,更是顯得溫文儒雅,人物衣紋用平刀法結合線刻,能結合體積變化,顯出袍袖的高大厚實和形體的轉折。
到宋神宗趙頊接位,宋朝統治危機日益尖銳,于是有王安石變法。其間變法派和保守派爭奪十分激列,最后以變法失敗告終,而北宋的統治也由此日益走向下坡路。哲宗親政又復新法,但很快去世。到徽宗時期,雖也提出恢復,而“新法”已經變質,徽宗趙佶與蔡京的腐朽集團,大肆搜刮揮霍,民族矛盾、階級斗爭日益深化,農民不斷起義,金兵南下,徽、軟二帝被擄,北宋終致滅亡。
然而文學藝術與政治經濟的關系并不劃等號,其發展是非曲直錯綜曲折的。由于王安石變法,促進了繪畫上郭熙山水畫派的革新,崔白、吳元瑜花鳥畫也擺脫北宋初期來的黃氏體制出現新貌。徽宗時期的畫院達到空間繁盛的時代。書法上的蘇軾、黃庭堅、米芾,也正是在這時形成了能夠代表宋代的時代風格。在雕刻藝術上,北宋到了神宗、哲宗、徽宗時期也完全臻于成熟了。永裕陵,永泰陵石雕是宋陵石雕最為突出的藝術精品。
這個時期的動物雕刻,除了以前的注意動勢與細部刻劃以外,也注意到神韻,風韻的表達。永裕陵走獅不但比例準確,搖頭擺尾,注意其神態的夸張、甚至拴在頸旁搭到背上的鐵鏈,也與整個獅子的動勢相配合。永泰陵走獅長腿壯身,悲容滿面,雕刻技法達到宋陵石雕獅子的藝術頂峰。永泰陵石象眼眶的皺紋等細節刻劃都非常細膩,連轡勒形成的皮膚凹陷都有生動的表現,使大象溫馴樸厚的性情更為突出。杰出的工匠師們征服了頑硬的石頭,賦予作品以強烈的生命力。瑞禽浮雕姿態多變,疏密交錯,給人以整個都在動的感覺,并打破碑形外框的平直,在直線中具有曲線美,尤為宋陵浮雕中的珍品。文臣的身軀在全部宋陵石雕中特別顯得修長苗條,臉型不胖不瘦而俊秀,表情刻劃沒有停留在哀戚的程式上,而著重刻劃大臣的深謀遠慮,或者風度瀟灑,飄飄閑雅,強調內心精神狀態的刻劃,這些都達到一定的深度。在刻劃人物面部時,額丘、眉弓、額骨、下額等解剖結構點都能準確把握。且圍腰玉帶的細部都透雕刻出精致的人物花紋。鎮陵將軍的形象肥胖豐滿,而宮人則表現的眉清目秀,亭亭玉立,端莊而俊美。客使雕刻也能突破前代,獲得杰出成就。永泰陵的客使,頭戴毛氈翻沿尖頭高冠,上裝下沿呈弧形如今所見“西裝”,袍服下垂如裙而多褶紋,形象極為寫實。另一客使,兩手拱于胸前,腰圍布帶。衣紋處理不用平刀法的直線條,而是自由圓轉,貼身,衣紋與形體的關系,表現極為寫實,有絲綢的柔滑感覺,這種技藝尤為他處所不及。
這些大臣將軍、使者以及內侍、宮人,猶如在宮廷之中,各就各位,既表現了各個個體的形貌特征,又能體現整體的統一和相互的精神聯系。整個說來,象是對宋陵石雕作一總結,已經達到形神兼備的境地了。如果說還有缺點的話,則晚期宋陵石雕在達到藝術形式的完美之后,早期的壯建宏雄豪邁氣勢卻顯得淡薄了,不過這也是時代精神的反映。
歷史并沒有對北宋皇陵留情。“近聞索虜日相殘,秋風撫劍淚丸瀾。洛陽八陵那忍說,玉座塵昏松柏寒。” 北宋末年,金在中原扶植的“大齊”皇帝劉予元子劉麟。曾對北采皇陵進行大規模盜掘,金朝占據中原后,陵墓區又遭進一步毀壞,陵墓建筑徹底毀壞,珍寶被盜掘一空,甚至墓主的尸骨都蕩然無存。元朝時候,遭更大破壞,陵區“盡犁為墟”。明朝初年,朱元璋曾命加以修耷,“禁人樵采”。清朝年間,又分民戶看管,減免其賦稅、勞役。到1982年,國務院公布北宋皇陵為全國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但宋陵并沒有完全安全,直到1995年,還有幾個賊將永泰陵的一尊文臣的頭像盜割走。歷經周折,這尊頭像終于在1998年美國總統克林頓訪華的時候還給了中國。雖然頭像被保護起來,但可以說這尊頭像永遠的與身體分了家,雖然這樣的情況不計其數。
毀掉歷史遺跡實在太容易,從北宋皇陵留下的幾百件珍貴的石雕來看,北宋皇陵既無奈又幸運,在其后的南宋皇陵便被毀的片瓦無寸。田野中的平和與蕭條,那種景象讓人遙想,宋陵的石雕一直能守侯下去,而我們不能。作者:馮方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