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文娟
這是一整天滿滿10個小時的演出,極為特殊的觀劇體驗,讓坐在劇場內的人比如我,不期然有上接古人的強烈感觸——大概,以前人們看目連戲時就是這樣不分晝夜、饜足才休的情狀。由莆田市文化廣電新聞出版局主辦、福建省莆仙戲劇院整理復排的傳統大戲《目連救母》讓人遭遇一個久違的傳統。
目連,在戲曲舞臺上幾乎是以一個完美的形象出現,虔誠至孝,溫恭儉讓,扮相莊嚴。他為子時恪守父志竭力事親,不戀富貴行善皈心,成佛時更是執著堅韌百折不回。他一經產生,就被儒、釋、道三教肯定褒揚。目連救母的故事,從變文敷衍作戲,自宋元明清連演不輟并愈演愈繁,漸漸地累積成一個特殊的超級載體,涵蓋了各種各色的內容和技藝,一部目連史幾乎也就是一部中國戲曲史,甚至于因為其莊嚴悲憫的主題使人們對之懷有更為恭敬的復雜心理。
目連救母首先被當做宗教題材。出家無后,是否大不孝,也許不是目連(俗名傅羅卜)考慮的。一個身負罪業陷于十八重地獄的凡人母親,僅因一個孝順的佛家尊者就可以平地飛升,化狗為人進而升天長生,這是道教都無法解釋的仙緣。而目連救母的故事中三教并在,是充滿了破綻的自洽,而這些破綻是在“勸善”主題下的融合。對善的肯定,是三教共通的。
母親劉四真正是戲中最重要的被勸善對象,在尊從先夫和愛子的持齋守戒信仰,與滿足自己身體欲望中搖擺、掙扎。雖是被惡弟刁奴所教唆,她卻體現了平常人的世俗喜好。劉氏是全劇中唯一不斷變化發展的人物,表演難度很大。值得一提的是,“三殿尋母”中,血池里劉四真唱的一曲《懷胎歌》是戲中極為精彩打動人心的情節,充滿至情母愛的一曲令觀眾對她看法改觀,至少抱以更大的同情。
莆仙戲數代藝人們對舞臺經驗、世事人情有著獨特的智慧、溫情和幽默,打造出迥異于其他劇種的“鬼戲”,用大量趣鬼和艷鬼來主演,哄笑和絕美,化解了對冥界陰森可怖的涼意和畏懼,以可笑、可愛或可親形象構建人鬼佛神共生同棲的認知世界。“高腳鬼成親”“啞巴放五路”中的白無常,“劉賈落大埔”中的阿排,五殿各色的鬼將鬼差鬼卒和孤棲嶺等處的游魂野鬼,不是渲染恐怖唬嚇觀眾,也不炫耀身懷絕學的雜技武功。這些趣鬼更像是頂著猙獰面具的閑漢頑童,發謔湊趣于臺上,娛己樂人,消解了人們對未知冥界的莫名恐懼,在宗教、世俗制度之外反映人情更深廣、寬忍的認知與態度。劉四真的親弟劉賈,在劇中代表了大部分的“惡”,是獨特的典型。生前他就是十足的地痞惡棍,放債訛財,好斗兇殘,瞞神欺天,教唆劉四真開葷,被民諺“村村都有劉賈”記錄進莆仙地域人們的通識里。劉賈作惡在他死了之后更登峰造極:被奪命而亡變鬼之后,他不像其他鬼那樣在地獄里惶惶不安害怕悔怨,而是表現出一種隨遇而安,他生前無畏無懼的兇狠在地獄看起來別有一種勇猛之氣,他的狡猾和無賴也呈現出另一種滑稽的機智,尤其是“劉賈落大埔”中他戲弄矮腳鬼阿排,連哄帶騙地剝去了阿排二十幾件衣裳,把他綁在柱子上任意鞭打謂之“青龍盤柱”。至此,劉賈宣稱:生卜(要)做惡人,死卜(要)做惡鬼!因此他雖為眾生憎恨但又為一些人歆羨。劉賈惡人的形象是那么真實、生動而又飽滿,惡行邏輯合乎情理,他的真實性就好像在鄉里村間游竄浪蕩的壞蛋,你隨時都可能倒霉地遇上。光明的世界與黑暗的地下,甚至于兩個世界交界之處都有生魂游動。銀奴和劉四真在死之前,有全黑的生魂跟隨模仿著她們的一舉一動,放大她們的恐懼,慫恿、教唆她們走向死地。這種獨具一格的表演形式從沒在別的劇種發現過,從上個世紀50年代開始就一直吸引著戲曲家、學者的興趣和猜想。1950年后目連戲淡出觀眾視野,到80年代末90年代初,福建省與海內外專家學者舉辦了重要的南戲研討會,1991年福建目連戲國際學術研討會召開時,在莆田展演了著名鼓師鄭牡丹最后一次以司鼓排演的此劇。現在的目連扮演者吳清華是時年幼,但對那時期的演出至今記憶猶新,他相信這是一種機緣。即便如此,目連戲的演出幾乎從莆仙地區的觀眾視野中絕跡。這次演出能在當地引起不同以往的轟動,所有的戲票一售而空,許多年長觀眾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個從小聽說的劇目,他們十分驚訝地發現,原來目連救母的戲中竟有那么多自己熟悉或常用的掌故民諺。
在社會急劇變遷的轉型期,中國非遺傳承與弘揚面臨著諸多嚴峻的考驗。我把這次《目連救母》的復排演出,看作是傳統戲曲資源極其豐富的莆仙戲走出低迷的重啟。中國戲曲的“母戲”——《目連救母》,也許能救解的不僅僅是自己的母親,還有這個時代的莆仙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