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楠走了,最后的一段路,走得十分痛苦。四年前他被確診為肺癌,經過一次次的住院化療,先后做了五次手術,但最終無法使其病情好轉,歷經疼痛的苦苦煎熬,在今年春天百花盛開之時,葉楠生命之花凋謝了。今年4月5日晚上8時20分,葉楠走完了他的漫漫人生。
記得在中世紀,有個哲學家說過:人的一生,不過是從前門走到后門。此話的含意不外表示人生的短促,要人們關愛自己的生命。但是我于3月24日下午去海軍總院探望葉楠時,他的夫人告訴我,葉楠已然拒絕服藥了。只有非常理性的人,才能在生死界碑前做出如此的選擇。
這一切都是出乎我意料的。來醫院看他之前,我還特意去花店買了一盆綠蘿花,想激勵他勇敢地生活下去;此時我才認知那盆綠蘿花,不能再激起他的生活欲念,成了送他西行的象征。三年前,他初進醫院時,也住在這個病區,記得那時我來病房探視他時,他還與我談笑風生,根本沒把肺癌當一回事。他端詳著我送來的一束火紅的玫瑰花說:“你放心,它就是我生命的象征,我的命很硬,不然早就葬身在波濤洶涌的東海里了。”我理解他這番話的意思:年輕時他的工作是東海艦隊潛水艇工程師,經常隨潛艇下潛到深海海底。他受到過極為嚴酷的生活磨礪,因而自認為長就一身錚錚鐵骨,能夠戰勝一切病魔。真是此一時彼一時———連他自己也沒想到,他會在同一座樓的病房里,說出與三年前截然不同的話,并在那兒,與他生命相依相戀的大海永別。
從歷史新時期開始,我們成為親密無間的朋友。我崇敬他的文學天賦,更喜歡他率真的為人。他貢獻給中國影壇的電影劇作《傲蕾·一蘭》、《甲午風云》、《巴山夜雨》……以及大量的散文、小說,我既是他熱心的讀者,更是他的忠實觀眾。記得,在上個世紀的八十年代,在同去茅臺酒廠訪問時,我倆下榻于酒廠同一房間。我和他談起出自于他筆下的電影《甲午風云》。他說,他寫《甲午風云》,既來自于對中國歷史滄桑的感悟,也來自東海萬頃波濤的啟迪。我們談起了海,他問我對海的感知如何,我回答他說“很恐怖”。我講了在海上遭遇臺風的事情。他說:“那就說明你認識海了。詩人所以贊美海的美麗,是因為他們是站在岸上看海的。海的真正肖像,是海明威筆下萬頃狂濤。”那天,他喝了不少的酒,因而在談論海時,他不斷從床上躍起,還伴隨著他爽朗的笑聲。由于我倆談笑聲音太響了,致使住在我隔壁的周明,也走了過來參加到對大海的剖析之中。
我說:“老兄的《甲午風云》是很難寫的,而把一個難以駕馭的題材變成藝術精品,就更難上加難了。你葉楠有這份功力。”周明說:“無論是《甲午風云》,還是《巴山夜雨》,都是酒中的茅臺,不是濫竽充數的‘白薯干酒’。”聽到我倆的贊美詞后,葉楠雖然還是高聲大笑,但是他的自謙和自審精神,并沒有因美酒燒膛而改其內在形骸。那天他是這樣自我評說的:“回頭一看,都大大小小留下了一些遺憾之處,如果我現在寫它,絕對比你們看到的好。該怎么說才好呢,電影創作永遠是讓作者‘留下遺憾’的藝術。”之后,葉楠當真與影壇拉開了一定的距離,筆鋒多伸向了小說、散文的文學領域。他先后寫出長篇小說《花之殤》、短篇小說集《海之屋》以及散文集《蒼老的藍》等作品。從這些作品中,我仍然讀出來他對大海的一往情深和一個作家直面生活真實的勇氣。
葉楠為人坦誠直率。既沒有文人的口是心非的腐臭,更沒有文壇流行的畸形自戀;有的卻是文苑最為匱乏的自審和直言不諱的人文精神,這是葉楠書內文字和書外為人留給我的深刻印象。也許正是他身上具有的品格,北京一批布衣布履的作家,與這位來自大海的劇作家,產生了純凈的友誼,我是這個友誼鏈環中的一個。記得,在1990年初一些友人來我家歡慶新年時,葉楠也興沖沖地來了。那是一個令人難忘的冬天,那時的文壇出現了一種與改革開放背離的文藝現象,有些人由此產生了憂慮,因而那次歡聚使我終生難以忘懷。王蒙、國文、張潔、心武、諶容、莫言、抗抗、鳳珠、周明、匡滿、仲鍔……一下來了二十多位友人,致使我那間客廳兼書房,頓時“人滿為患”。在我的認知里,這是一次“與時俱進”的迎春聚會。在午餐時,葉楠顯得比任何人都要興奮,他像是一個頑童那般,踩著椅子打開我的酒柜找茅臺酒,并不停地與友人們干杯,直到喝得舌頭有些發短,友人為他扣杯為止。那年,他已然年過六旬,但依然未改童真本性,這是葉楠文學耕耘之外的另一幅生活肖像———他瀟灑人生,百無禁忌,花白的頭發下深藏著的是一顆不老的心。
使我難以忘懷的是,在上個世紀之尾,我們同去四川宜賓的日子。在那兒葉楠見到了他孿生的弟弟白樺,雖然從相貌上看去,葉楠顯得略略蒼老一點,但我從心態上去掃描這一對文壇的美男子,我倒覺得哥哥葉楠更為自然灑脫。他不修邊幅,頭發散亂地披在額頭上,身上穿著藍色牛仔衣衫,肘部已然磨得藍中透白,但他依然我行我素,行走在東西南北中。他生活十分隨意,但是他心里那桿秤的秤星,丈量起文學氣候的陰晴寒暖,或評說起文壇上的假面惡俗來,又常常入木三分。記得,有一次我從報紙上看到他的一篇隨筆,題為《拔苗助長》。我打電話給他問其筆鋒所指,他說:“你看不見有些官員,使用手中的那一點點權力,在為兒女開路嗎?也許其兒女本來是可以成才的,但經過其父母的‘拔苗’,短期效應可能是‘立竿見影’了,但從長期的結果看來,‘拔苗’不僅不能助長,反而會把一顆苗子給毀了。”我讀懂了他的意思。所以,在我眼里葉楠外形上雖然不失謙和,但眼里容不得任何一粒沙塵,這是葉楠肖像中的另一面———將其兩面合而為一,才組成一個完整的葉楠。
葉楠走了———走在今年的清明前夕。在感嘆人生禍福無常之時,我翻箱倒柜找出來那盤1990年的錄像帶,并在電視屏幕上反復觀看當年的他,以減輕心中沉重的感情負荷。寫此葉楠一紙祭文時,京城飄落著清明之后的第一場春雨,那窗外每一滴雨,都是友人們的淚。葉楠,你一路走好,朋友們在為你揮淚送行……文/從維熙【原標題:從維熙:祭文壇美男子——葉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