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岱年先生說:“所謂無為,即統治者不干涉或盡量少干涉人民的生活。”國愈大,政令愈不宜輕舉妄動,因為實際情況時常比政令設計要復雜得多,折騰歷來是治政之大忌。
1983年,被稱為“偉大的傳播者”的美國前總統里根,在“國情咨文”中引用老子的“治大國若烹小鮮”,來表達自己的執政理念。1984年里根在訪問復旦大學所作演講中,又表達了“天道”思想。“治大國若烹小鮮”是《老子》六十章中話,是老子思想的精髓之一。西漢河上公注:“烹小魚,不去腸,不去鱗,不敢撓,恐其糜也。”大致意思是,治理大國猶如煎小魚那樣如果翻來覆去,極易碎爛;你不多動它、不折騰它,魚才能熟而保持完整。
哲人之間有相通處。公元前老子“無為而治”的政治哲學,與兩千多年后政治學家、經濟學家哈耶克尊重“自然秩序”的思想,頗有靈犀相通處。人們甚至認為,西方自由主義經濟學“自然秩序”的思想源自老子,老子思想孕育了現代經濟學精神。
萊布尼茨、黑格爾、海德格爾等德國哲學家亦深受老子影響,德國思想界每年都舉行老子思想研討會。可是西方社會引為瑰寶的“無為”學說和理念,在它的本土要真正被接受,倒是有些困難的。今天談無為而治,很多人會感到奇怪,覺得很過時,很匪夷所思。
在過去漫長的歲月里,“無為而治”創造過燦爛的時代。如漢唐,大體上是無為而治、國力大盛的時代。西漢文景時期輕徭薄賦、與民休息,“……都鄙廩庾盡滿,而府庫余財。京師之錢累百鉅萬,貫朽而不可校。太倉之粟陳陳相因,充溢露積于外,腐敗不可食”(《漢書 食貨志》)。貞觀時,唐太宗秉持“自然安靜”(《貞觀政要 君道第一》),到了貞觀八九年,國力大增。百姓安居樂業,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天下欣榮。杜甫后來描述開元盛世說:“憶昔開元全盛日,小邑猶藏萬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倉廩俱豐實……”。而大凡事功觀念日盛的時代,折騰一波接一波,神州何事不折騰。
“無為而治”不是宅在家不做事,不是曬太陽、喝茶打麻將。張岱年先生說:“所謂無為,即統治者不干涉或盡量少干涉人民的生活。”
老子主張“以正治國,以奇用兵,以無事取天下”,倡導恢復原始社會淳樸的“慈孝”“忠信”等,反對暴力、重稅和濫政。《莊子 外篇 天地》中解釋說:“古之畜天下者,無欲而天下足,無為而萬物化,淵靜而百姓定。”《老子》中有段話,或許最準確地表達了老子心目中“無為”而高超的統治者:“太上,不知有之(也有作“下知有之”),其次親之譽之,其次畏之,其次侮之。信不足焉,有不信焉。悠兮,其貴言。功成事遂,百姓皆謂"我自然"。”意思是:最高妙的統治者,百姓甚至不感到他存在;次一等統治者,百姓對他親近和崇敬;再次等的統治者,以威權臨天下,人民畏懼他;最差勁的統治者,百姓根本瞧不起,因他濫發政令,不足信任。所以好的統治者悠閑無為、慎言謹令。在社會實現一定目標后,百姓們會說:“這是我們自己這樣做的”。
就像中國人過春節、過中秋,天下安祥,千門萬戶曈曈日,總把新桃換舊符,又有誰刻意“為”之,又有誰發文件了?民間自有千年習俗形成的“自然秩序”,它繽紛而多彩。
儒家主張“德治”,法家主張“法治”,老子認為這兩種都不如“無為而治”。實行“法治”,以嚴刑峻法鎮壓人民,人民逃避畏懼,危害很大。而于“德治”,老百姓雖能親近甚至稱頌統治者,但老子認為它是多事的征兆了。在老子看來,好的政治莫過于“貴言”,即不濫發政令,不折騰民眾。這種“太上不知有之”的統治者,就是老子心目中“無為而治”的統治者了。
“無為”思想在過去,被認為是“厭世哲學”。我們很少去體察其中的精微之處。梁任公先生曾說:“常人多說老子是厭世哲學,我讀了一部《老子》,就沒有看見一句厭世的語。他若是厭世,也不必著述這五千言了。老子是一位最熱心腸的人;說他厭世的,只看見"無為"兩個字,把底下"無不為"三個字讀漏了。”
我還想說的是,其實“無為而治”并不只是老子之說、道家之義,也為其他各家所吸納弘揚。比如《論語 衛靈公》記載:“子曰:無為而治者,其舜也與!夫何為哉?恭己正南面而已矣。”孔子認為:能無為而治理天下的人,大概只有舜吧,他做了什么呢?只是端正地坐在朝廷的王位上罷了。
今年3月19日,習近平在接受金磚國家媒體聯合采訪時說,治國理政“要有"如臨深淵,如履薄冰"的自覺,要有"治大國如烹小鮮"的態度”。“治大國若烹小鮮”其實是一種重要的歷史經驗,也是一種高超的政治藝術。國愈大,政令愈不宜輕舉妄動,因為實際情況時常比政令設計要復雜得多,折騰歷來是治政之大忌。“道常無為,而無不為”,無為而“自化”。以“無為”之道臨治天下,反而可以無為達有為,無為而無不為,趨利避害,實現民眾的福祉。
“無為”就似一碧如洗的晴空,湛藍藍的,沒有亂云飛渡,沒有多余的東西。作者:秦德君【原標題:“無為而治”與“自然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