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世人一日竄名文籍，于國于家即絕然無望，而今我已忝列文人之榜三十年矣！身無長技，胸乏雄才，惟有夜夜讀書，日日雕蟲，所謂謀生在前，自樂在后。雖然愚鈍，得趣之處亦時時有之，不能不為君道之。

　　最早接觸文學類書，當在十二三歲之際。“文革”風乍起，我輩小學六年級生不大不小，既不能如中學生北上京城串連，受領袖接見，又不能如更小的孩子，渾渾噩噩，棄學回家，日日坐在河堤之上，田垅之間，團泥蛋子度日。且自小酷愛讀書，一旦學校停課，回鄉牧牛，心中難過之情無以言表。就有一周姓老師將一本中華書局出版的《中華活頁文選》數十冊裝訂成厚厚一書，慷慨借予我讀。記得書中有枚乘之文，屈宋之賦，李杜之詩，蘇軾陸游辛棄疾之詞，亦有明清話本《快嘴李翠蓮記》、《碾玉觀音》等，林林總總，如同一部中華文學類纂。這是我真正接觸的第一部文學類的“書”，不但讓我度過了“文革”初那段失學兼失意的日子，亦在我眼前打開了文學殿堂之門，令我模糊窺到了其中奇瑰妖麗之一角，從而對之生出了許多向往。另一大收獲是，這部不是書的書還讓我記住了不少中國文學典籍中的名篇，至今我開口就能背誦的詩詞歌賦，大多仍是這部“書”教給我的。

　　若干年后參軍入伍，那時“文革”尚未結束，上級要求學習馬列的經典著作。我對政治哲學類書籍本無興趣，但為了表現積極，也用多年時間讀了其中的一批，其中幾部給我留下的印象尤其深，譬如《家庭、私有制和國家的起源》、《國家與革命》、《反杜林論》。后者是一部極厚的大書，至今仍覺是我讀過的最艱澀難懂的書，讀的過程頗苦又頗努力，得用鉆研、鍥而不舍、焚膏繼晷這一類詞兒夸獎自己。然當時讀過也就讀過了，沒有太在意，但今天想來，我在政治、哲學領域懂得的一些基本知識，幾乎全來自這一時段的閱讀。

　　1978年底，我因為發表了兩篇小說，調到軍區創作室工作，旋即受命赴廣西前線參戰。接到通知之日，我剛從單位圖書室借到一部《安娜·卡列尼娜》，這是領導發覺我當了專業作家卻還沒有讀過任何一部外國名著而特意要我借回去讀的。收拾行裝之際，我將這部周揚譯的厚厚兩大冊豎排的書在挎包里拿出拿進，反復折騰了一夜。第一我想到了前線或許根本沒有機會看書，第二想到我也許會就此一去不返，還看這等書做甚。但第二天早晨出發時還是順手把它帶上了。內心對和平生活仍有深切的留戀，帶上這部書似乎就留住了自己與和平生活的最后一線聯系。想不到的是哪怕在戰爭時期，有時候也允許你讀書。仗打完時我居然斷斷續續地讀完了它，并且意識到自己讀得很細，似乎也就此覺得自己明白了什么叫作好的長篇小說。后來我敢于很早動手寫長篇小說，幾乎可以說就是因為我在戰場上細細地讀過了這部《安娜·卡列尼娜》。

　　1988至1989年之際，我在京因工作調動遇到阻力，久久不能認真做任何事。一天正遇門前書店減價賣《資治通鑒》，干脆買了一套，一邊讀書一邊等，看領導能把我的事拖到幾時。沒想到領導為了留我，居然“熬”了我半年之久，我也正好用這段時間讀完了這套書。辦理調動手續時，我從心眼兒里不想怨恨這位領導，相反還對他生出了感激（一點都不是假話），畢竟是他給了我時間，讓我讀完了這樣一部誰讀完了都會黑發變白的大書。附帶還有另一個收獲，開始讀這部書時我的古文還不行，讀完了它我的古文水平自覺上了一大截，能不看辭典和注釋囫圇吞棗一路讀下去了。

　　1993年盛夏，因為飲酒過量加上冷水沖澡再加上連續七小時吹電扇，導致左半邊面部神經疲憊一時口歪眼斜，形象丑陋之至，到醫院一住就是五個月。不過這時我已經有經驗，且把這場禍事看成是天賜我讀書的時間。且人在醫院，自然胡亂讀些醫卜星相之類，沒有興趣，順手抄起一部《莊子》來讀，居然如入花叢，如見紅顏，漸漸手舞足蹈，喜不自勝。老子是我故鄉人，莊子亦是鄉鄰，過去也買他們的書，卻沒時間、更準確地說是沒心思讀，此次無心插柳，信馬由韁讀去，竟是相見恨晚，如醍醐之灌頂。原來早在莊周夢蝶之年，人即可以活得灑脫，從容，放松。人不能成佛，也不可入仙，但可以心在魏闕之下，心游壙土良之原。身在枯魚之肆，意卻可以如鯤如鵬，水擊三千里，絕云氣，負青天。只要自己愿意，誰都可以一邊像莊周一樣做著美麗的夢，一邊自由自在地在生活啊！

　　嗚呼！人生百年，當讀書萬卷，與古人齊。然我輩生于窮鄉，學于村儒，長而為謀食養家奔波不息，真正讀書時間有幾？真正為自己讀書又有幾？真正能心身兩忘沉入自己喜歡之書中渾身不覺得大愉悅的時間又有幾？無非隨遇而讀，隨讀而遇，誤過也就誤過了。好在天下好書盡多，即使只有蠡窺管測之緣，亦可以為之浸染，為之淘洗，為之感動，于是每天的日子，也就如游魚入廚，得其所哉了。君意然否？文/朱秀海【原標題：朱秀海：我讀過的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