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頭不高,粗壯敦實,如同長在太行山上的一塊石頭,雖經風霜雨雪吹打仍有棱有角的石頭。這是上世紀末我初見張克鵬時的印象。那年他由輝縣來省城,帶來第一部30萬言長篇小說《欲望狂熱》。我認為,他創造的周公廟村的人物故事有意蘊,對人性的開掘有深度,對農村新的經濟力量的描繪動人,反映了農村改革的進程,相當成功,曾為之寫過一篇短評。事過兩年,他帶來又一部長篇《吐玉灘》,省作協為之召開研討會,省會作家幾乎悉數與會,給予了一致好評。我也以為,不論在人物刻畫、故事結構、主題立意,特別是群眾語言的運用上,《吐玉灘》都更上層樓,在反映當代農村生活的長篇小說中,是耐得住琢磨的一部。稍后,在《文藝報》上看到《吐玉灘》在京研討會的紀要,也獲得了熱情的評價,有些相熟的編輯家評論家,我能猜得出他們發言時的表情和語氣。令我印象深刻的是新鄉市委宣傳部副部長的發言,他說,張克鵬是新鄉市的“保爾”,是新鄉市幾百萬人民的驕傲。
此后的許多年,沒有聽到張克鵬的消息。
。玻埃埃改甓彀桑程煳以谖穆撧k公樓大廳看到橫幅:“太行墨夫——青年作家張克鵬書法展”。五樓有兩個展廳,常舉辦書法、美術、攝影展,均有相當水平,看著也方便,凡遇展覽,我總要去瀏覽一遍。張克鵬?是那個寫小說的張克鵬嗎?有意思。在文聯五樓展覽,也算是有相當水平了。我準備看個究竟,下電梯,電梯門一開,看見個粗壯敦實的家伙正在等著上電梯,那家伙靦腆地叫我一聲,我認出他就是那個張克鵬。張克鵬不上電梯了,轉回頭來,要陪我看他的書法展覽。對書法我沒有什么專業知識,只是憑感覺喜歡不喜歡,張克鵬那掛滿一展室的書法看下來,大體還算喜歡吧。不幾日,張克鵬來訪,贈我一幅他寫的書法,杜甫的名篇《望岳》:“會當凌絕頂,一覽眾山小。”還送來他的兩部新長篇小說:2006年出版的《本是同根》,2007年出版的《熱淚》。
這兩部長篇小說,敘述視角上移,故事主要在縣一級人物之間展開,雖也涉及鄉村人物,但都是作為陪襯出現的!侗臼峭穼懭蘸涂h縣委主要領導人與退下來的副縣長之間,在縣域經濟發展思路上的矛盾!稛釡I》寫某縣縣委書記的遺孀在富莊村建生態園的故事,主要是寫這位遺孀與三個男人之間的愛情糾葛。我看到了對這兩部長篇的不少評論,多是贊賞有加的。我也注意到,由于張克鵬已有了寫作經驗,結構起長篇來手法還是圓熟的。但我不敢茍同那些贊賞的意見,認為作者對所描述的生活并不如農村那樣熟悉,作品中難免有硬傷,有破綻可尋,韻致也與《欲望狂熱》特別是《吐玉灘》相去甚遠,其文學品質是呈下滑態勢的。這大約也是一個作家成熟要付出的代價吧。
張克鵬不止一次說過,他看到過我的一篇短文《請嚴格要求我們》,說他很贊同,很令他感動。那篇短文是1956年春天我參加全國第一次青年作家會議之后所寫,看那題目就知道,是吁請文學前輩和社會輿論嚴格要求我們青年作家的,嚴格要求就是最大的愛護。那篇短文的年歲比張克鵬大出許多,他竟一再提起,我對他的這種態度頗為欣賞,因此樂意直言。他的后兩部長篇小說之所以有破綻可尋,固然由于對生活不夠熟悉,也與寫作態度有關。特別是《熱淚》,使我感到作者的態度是粗疏的,不嚴謹的?膳c《吐玉灘》作個比較。《吐玉灘》在聽取意見之后,特別是北京三位評論家幫助他具體梳理之后,他又重寫一遍,極大地豐富了這部長篇。往深里說,這里就有“我要寫”和“要我寫”的根本區別!队駸帷肥嵌嗄攴e累的迸發之作,胸中涌動著人物故事,不吐不快!锻掠駷芬彩。此乃“我要寫”,創作的自覺性是很高的。《熱淚》則有“要我寫”之嫌?梢哉f,張克鵬的寫作態度,在這個階段是后退了,這是他要直面的現實。
張克鵬兄弟姐妹七人,他是老六,都未長大時,九口之家全靠父親掙工分兼做小生意糊口。借糧度日,那碗里的稀粥能照見月亮;沒正經地方睡覺,冬睡牛棚夏睡房頂,之后有了間小屋又沒門,用玉米稈捆綁捆綁堵那門窟窿,堵不住冬夜寒風的刺骨,他和弟弟相擁取暖。交不起每學期五毛錢的學雜費,跑到學校門口大睜著他那渴望求學的眼睛,老師問他能數夠十個數嗎?他跟父親學過珠算,他說,能數夠一百個數。數夠幾十個數時,老師就讓他免費進了學校門,就這樣讀了書。他有一塊石板,太行山的石板,支撐起來就是書桌,他就在那石板上讀書寫字做功課。那石板陪伴了許多歲月,后來他讀山西大學的刊授,最初的寫作練習也在那石板上。廢稿等身。某天,他接到輝縣廣播站對他投稿的采用通知,欣喜若狂,終于觸摸到了希望。編輯請他去縣里面談,他竟找不到一條能進城穿的囫圇褲子。那年,他已21歲……此后,他陸續有中短篇小說發表在《莽原》《小說家》等刊物上,直到奉獻出相當厚重的幾部長篇。
我對張克鵬的最初印象,既指他的外部形象,更指其中包容著的內核。我把他的人生經歷視為一塊石頭在太行山上生長的過程,他是太行山生長出來的,這個生長過程賦予他堅韌的品質。我猜想,新鄉那位性情中的市委宣傳部副部長之所以說出那樣富于感情色彩的話來,又是“保爾”,又是驕傲,大約也是為張克鵬的堅韌所打動。
張克鵬是個懂得感恩的人,對父母對親人對鄉親對生他養他的太行山,對允許他免費進入學校門的老師,對最初發表他廣播稿的輝縣廣播站編輯,對開始發表他文學作品的《莽原》《小說家》編輯,對責編他第一部長篇小說的百花文藝出版社編輯,以及平時接觸或參加他作品研討會的作家評論家們,他都充滿感恩之情。他記性特好,誰在研討會上說了什么意見,他都能記得清楚,這說明他的感恩是真誠的懇切的,是銘記在心的。一個懂得感恩的人,是一個健康的人。
張克鵬不敢回望他廢稿等身的寫作經歷,他說,如果讓他從頭再來,他懷疑自己是否還有這勇氣。他寧愿選擇去打通一條隧道。由于寫作,張克鵬改變了人生軌跡,他由一個農民成為縣文化館、市文化局的一名公職人員。他成為一個作家,也是一個書法家,這正是他多年來努力所要達到的目標,靠他的堅韌,他做到了,他如愿以償。他居家在縣城,不用常去市里供職的單位坐班,他有充裕的時間寫作,發表或出版也早已不是問題。張克鵬意識到,他面臨新的問題。他常提醒自己,自己的心自己的筆不能離開給予他生命的太行山不能離開太行山的鄉親。很好。但這需要新的作品來印證。
我不是反對張克鵬將題材的視野擴大,當這題材引發了你的創作沖動時,你當然應當去寫。問題是有了沖動否?
我只是希望,希望這塊生長在太行山上的石頭,不論你身在哪里,在精氣神上切不可松動了這種生長關系。這對你的生命對你的創作,都將是有益的。
會當凌絕頂,那絕頂還高遠得很呢。□南 丁【原標題:印象·張克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