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比興深者通物理
賀鑄是一位長壽詞人。他的詞作最早可系年的大約是熙寧八年(1075)至熙寧十年間監臨城酒稅時所作的一組《減字浣溪沙》。徽宗年間賀鑄退隱之后,仍以填詞自娛,臨老不疲。換句話說,賀鑄的歌詞創作經歷了神宗、哲宗、徽宗三朝,前后約五十年之久。對賀鑄來說,當時的詞壇起碼有三方面的成就可資借鑒:第一,小令創作自溫、韋至晏、歐諸人,經歷了百花爭艷的極度繁榮期,藝術技巧已臻爐火純青的境界;第二,柳永“變舊聲作新聲”,慢詞形式已“大得聲稱于世”;第三,蘇軾“異軍特起”,突破歌詞創作傳統,開辟了“詩化”的新途徑。由于這些詞人的共同努力,宋詞無論是從題材、內容,還是從形式、風格等諸多方面,皆呈現出繁花簇錦的局面。賀鑄在他們之后步入詞壇,要想在創作上做出新的貢獻,不僅需要豐富的生活閱歷、出眾的藝術才能,而且需要高度的藝術敏感力,善于發現歌詞創作的“空白區”,在那里施展自己的藝術才華。賀鑄做到了這一點。
詞在宋代是一種新興的抒情詩體,它是為了符合文人、士大夫、以及廣大市民階層對生活享樂的追求而產生的。文人士大夫們既受到儒家倫理道德思想的束縛,又按捺不住要將自己享樂生活時的心靈感受描繪出來,因此,他們在創作歌詞的同時又恥于言及自己的艷麗之作,甚至“自掃其跡”,或曲為之辯。就是在捕捉細膩的官能感受、描寫情感生活的過程中,也是躲躲閃閃,不敢明言,極盡隱約朦朧、撲朔迷離之能事。日長月久,在詞人們的反復藝術實踐中,這一切逐漸被固定為宋詞特有的審美特征,形成作者和欣賞者對歌詞特有的審美期待。晏、歐的小令和柳永的慢詞所描寫的“香艷”生活以及所表現出來的柔美風姿,都吻合詞的這種獨特的審美特征。至蘇軾則有意突破,以“詩化”的手段變革歌詞,作風上表現為清雄曠逸、豪邁奔放。如此以來,蘇詞與傳統之間就存在著一個相當大的距離。北宋人的審美趣味和欣賞習慣一下子都很難適應這樣的轉變,故非難之聲四起。如何將“詩化”革新與歌詞傳統協調起來,在將“言志”傳統引入歌詞之時顧及詞獨有的審美特征,正是賀鑄首先敏感捕捉到的問題,也是他藝術努力之所在。賀鑄適宜地選擇了這個藝術空間,發揮自己的藝術才華,深化了“詩化”變革,從而對北宋詞壇做出了獨特的貢獻。
賀鑄選擇這樣的創作道路,必然與“詩化”革新和歌詞傳統審美特征同時發生關系。因此,研究賀鑄詞也必須從這兩方面著手。首先,賀鑄接受了“詩化”革新的觀念,并在自己的藝術創作中進行反復的實踐。賀鑄的生平與性格頗為復雜。他“長七尺,眉目聳拔,面鐵色,喜劇談當世事”,人稱“賀鬼頭”,仕宦是從武職開始。于是,賀鑄頗有豪俠之氣。然而,賀鑄平日又“喜校書,朱黃未嘗去手。詩文皆高,不獨工長短句也”。中年之時才因此改入文階。這就使得賀鑄接觸到十分廣泛的社會生活面。同時,賀鑄始終比較關心民生國計,具有干練的理財才能,其友人稱贊他說:“慷慨多感激之言,理財治劇之方,亹亹有緒,似非無意于世者。”賀鑄的“于世”之意乃是“安得解民慍,蒼梧理古桐”(《暑夜》)的政治與生活理想。不過,賀鑄秉性耿直,時時觸怒權貴,所以,他一直沉抑下僚,官職卑微。而且被東調西遣,不得安定。痛苦失意之余,賀鑄只能把自己的政治追求寄之詩與詞。這就使賀鑄特別容易接受“詩化”的革新觀念,而不愿意將自己的歌詞創作僅僅局限于“香艷”的題材范圍。這是賀鑄詞深化“詩化”變革的內在原因。
另外,至關重要的一點是蘇軾已經大力倡導“詩化”革新于前,賀鑄又與蘇軾交往密切,耳濡目染,自然地要接受蘇軾的許多影響。賀鑄與蘇軾的交往開始非常早,元豐年間蘇軾謫居黃州時賀鑄就多次寫詩為其鳴不平。直至紹圣年間蘇軾再次遠謫,賀鑄依然眷念不忘。賀鑄對蘇軾的政治才干與藝術才華素來推崇備至,曾有詩《黃樓歌》歌頌蘇軾在徐州的治水業績。他稱贊他人的詩才,往往以蘇、黃作比,說:“妙翰騁遒放,抵突蘇與黃。黃癯曳羸筋,蘇厚凝脂膚。”(《懷記周元翁》)因此,賀鑄的歌詞創作也深受蘇軾的影響。當賀鑄依據自己的個性、閱歷、志向、情感等諸多因素做出藝術抉擇時,“詩化”之類積極革新的的文藝觀點就被突出出來。這是賀鑄詞深化“詩化”變革的外在原因。內與外的因素共同促成了賀鑄加入到“詩化”的革新隊伍中去。
賀鑄曾有幾句作詩的心得體會,見于《王直方詩話》:
方回言學詩于前輩,得八句法:“平淡不流于淺俗,奇古不鄰于怪僻,題詠不窘于物象,敘事不病于聲律,比興深者通物理,用事工者如己出,格見于成篇渾然不可鐫,氣出于言外浩然不可屈。”盡心為詩,守此勿失。
對照賀鑄的詩歌創作,這八句話是比較符合其實際情況的。關鍵問題是賀鑄不僅以此指導自己的詩歌創作,而且在填詞過程中也明顯受此影響,顯示出一定程度的詩詞同化的趨勢。近人夏敬觀批云:“此八語,余謂方回作詞之訣也。”(《手批東山詞》)一語道中賀鑄詞“詩化”的實質。
賀鑄如果僅僅實踐了“詩化”的藝術觀點,充其量只能算作蘇軾歌詞革新的附庸。難能可貴的是,賀鑄接受“詩化”觀念的同時,能夠另尋途徑,努力將“詩化”的革新融會到歌詞的獨有審美特征之中。
首先,詞是音樂文學,其獨特的審美特征與配合演唱的音樂密切相關。深入細膩地把握詞的審美特征,必須是精通音樂的詞人。賀鑄在這方面頗有特長。他知音識律,對詞之音樂文學的本質特征有深刻的理解。李清照從音韻樂律的角度提出詞“別是一家,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