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辰五月既望,偕謝剛主丈、陳從周、徐溪翁、顧炳鑫、姚心牧、斧丁喬梓訪王勁父于高橋,觀其庋藏文物。謝丈摩挲陸儼山詩卷、殘石“舟次觀奕罷”五字、歸玄恭字軸“浪花”二字殘片,即席題詩,余亦繼作。
門前流水接天涯,來訪高橋勁父家。入座琴書縈古抱,抽毫行草擅風華。儼山觀奕摩殘碣,歸妹遺章剩浪花。半日閑游足吟賞,謝公詩句好籠紗。
我仿佛穿越至三十七年前,力學齋雅集又浮現在眼前。
1976年初夏,謝國楨老自京城來滬。謝老(1901-1982)是河南安陽人,號剛主,晚年又號“瓜蒂翁”。曾任梁啟超家庭教師,承梁推薦,任北京大學教授,為我國著名的明清史專家及版本、目錄學專家,著有《南明史略》《史料學概論》等,其著《晚明史籍考》,柳亞子先生譽為“研究南明史料的一個鑰匙”,《明清之際黨社運動考》,魯迅先生曾稱贊“鉤索文籍,用力甚勤”。6月13日一早,陳從周師約謝老自同濟新村趕至浦東高橋王勁父先生齋中。
書法篆刻家王勁父先生(1922-1996)時居上海浦東高橋鎮北市梢。先生杭州人,又名京盙,號澂翁、鐵翁、蛟川外史等,齋稱力學齋、浪花庵、守正樓。小學從丁福保,鑒古從姚虞琴,篆刻發蒙于韓登安,得力于王福廠。先生書法四體兼擅,尤精鐵線篆,又以篆入隸,別開生面;治印融秦鑄漢,古樸渾厚,又以書韻入印,剛柔相濟;好收藏,然所藏明清書畫、碑版、雜件千余,大多失于浩劫。
那天力學齋雅集,勁父先生還邀約吾師王西野、徐溪翁、顧炳鑫及家父姚心牧,另有先生的弟子黃國瑞、王俊、袁雪山作陪。余亦忝列,得瞻謝老。
謝老一頭白發,灰衫藍褲,著雙布鞋,一口京腔,不疾不徐,載笑載言,細細觀看勁父先生取出的劫后余存,有古董,有瓷器,有書畫。
勁父先生展出明代陸儼山行書詩卷。
陸儼山(1477-1544),明上海人。名深,字子淵,號儼山。少為文章有名,善書。弘治十八年進士,嘉靖時官至詹事。著有《儼山纂錄》《河汾燕閑錄》《玉堂漫筆》等。明史有傳。
謝老一字一句讀罷陸儼山行書詩卷,撫掌稱好,連聲說“字極精妙”。
勁父先生復搬出此行書詩卷的殘碑,告知謝老:一日,與其次子運天兄坐公交汽車欲去浦西,不料汽車行至陸家嘴處拋錨,父子倆下車在路邊小憩,見一碎石板臥于田埂,遂以鞋底搓去積土,石上露出字跡,竟是其所藏陸儼山行書詩卷的碑刻一角,為被毀的陸氏祠堂舊物。于是,父子倆也不去浦西了,向附近農家借來杠棒繩索扛了回去。
謝老邊傾聽邊摩挲殘碣上僅存的“舟次觀奕罷”五字。
勁父先生又出示歸玄恭草書殘片“浪花”二字。
歸玄恭(1613-1673),明末清初書畫家。名莊,字恒軒,明亡后更名祚明,號玄恭、歸妹等,為僧后自署普明頭陀、圓照、鏊鉅山人。江蘇昆山人。明歸有光之曾孫,三才子之一歸昌世子。曾參加復社。與顧炎武友契,有“歸奇顧怪”之目。清軍攻陷南京后,玄恭曾在昆山參與抗清斗爭。失敗后,僧裝亡命,浪游大江南北,暗中進行反清活動,見事不可為,隱于鄉野,窮困而終。工詩文書畫,尤工草書、墨竹。著有《萬古愁》傳奇。后人輯有《歸玄恭遺著》《歸玄恭文續鈔》等。
謝老曾有《歸玄恭文》詩跋:“余讀歸玄恭之文,敘述明季昆山抗節之士,辭嚴義正,踔厲風發,慷慨悲壯;既閱其《尋花日記》,又何風光綺麗,醒而復醉,夜對名花,薈萃于一瓶之中,抑悲憤之氣一寓之于酒,期待來者,天涯芳草又何多耶!”
勁父先生告之謝老,此歸玄恭草書立軸為“文革”初期被人抄去,而此殘片竟得之于欲以此引燃生爐之童子。
謝老唏噓不已,說:“‘浪花’二字正可作齋名。”謝老當即索紙,書寫“浪花庵”榜額以贈勁父先生。此亦是勁父先生“浪花庵”齋名之出典。
謝老時已七十六歲,一點不見疲暮之態,又即席題詩:“舟次觀奕罷,游魚逐浪花。高橋風景好,文物在君家。”勁父先生見謝老未隨帶印章,后作“晚明”朱文印以報。
謝老還為在座各位留下墨寶。謝老知我愛菊,取屈原“夕餐秋菊之落英”之意,賜我齋舍名“飧英室”。后,勁父先生又賜印識之:“謝丈國楨為心牧兄喆嗣斧丁世兄顏室曰飧英,邊白記此,用告來葉耳。一九七六年九月,海上杭人王京盙居浪花庵之東窗。”
力學齋雅集自上午竟直至夜闌更深。
自此之后,又有1976年12月的力今室雅集、1978年仲冬的霜桐野屋雅集。姚善一【原標題:記與謝國楨老先生的第一次見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