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中國文化的失敗看孔子的價值儒家的小和大(4)
2012/4/28 10:00:12 點擊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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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tria這個概念,對民族主義的形成很關鍵。這個詞一開始就指代的是小村小鎮這樣的聚落,是一個人生于斯長于斯的故鄉,并且特別蘊涵著自己的權利要由自己的patria的鄉親來界定的觀念。即使是中世紀英格蘭鄉村的一個農奴成了被告,他要由自己鄉親構成的陪審團(許多成員就是農奴)判決是否有罪。他如果能夠找出幾個證人(哪怕是農奴)宣誓證明他的話是真實的,就可以被判無罪。其中一些農奴掌握了相當復雜的法律技巧,欠了領主的勞役、財物,或者侵犯了領主的利益,領主幾次告居然也告不倒。如果阿Q是生活在這樣的社會中的一個農奴,他當然不會是魯迅筆下那種人物,當然會具有參與公共事務的熱忱。在這個意義上,至今一個普通的中國人還不具有中世紀英格蘭農奴的權利。他們怎么可能不冷漠?
當今中國展開的村民民主選舉,是恢復共同體功能的歷史性的一步。不過,在這一過程中出現的種種混亂,也說明國家權力替代了共同體的自治功能時間太久后,社會自我組織能力已經萎縮到了什么地步。鄉村秩序最好的解決辦法,是讓農民真正具有權利來處理家鄉的公共事務。他們必要時可以雇用知識分子為自己的利益服務,但知識分子絕無指導他們的權力。我相信,基層民主和鄉村自治這一進程如果能夠不受打擾地進行下去,將比任何所謂知識分子的精神對中國文化的復興都更有意義。
儒家啟蒙主義
儒家啟蒙主義,有賴于把孔子的學說和英國啟蒙主義傳統相銜接,培育和發展我們社會中的“德”與“仁”,即“道德情操”(moral sentiments)和“社會情感”(social affections)。我這里更需要強調的是:這種“德”與“仁”的培育和發展,必須基于面對面的小社區中共同體成員之間的親情和紐帶,以及同舟共濟的一體感。
在我看來,回歸基層社會的共同體精神有兩個過程,一是體制上的,一是道德上的。如今在市場經濟的改革中,政府要從社會中退出。這種退出,在過去四分之一世紀表現為給企業或個人的經濟行為更大的自由。這導致了中國經濟奇跡般的起飛。但是,僅僅做到這一點,并不能擺脫我們失敗的歷史。要知道,明末以來,中國發達地區的經濟,在自由度上與今天相比并不遜色,也創造了世界第一大經濟體;但所有這些都未能避免日后的失敗。要突破我們歷史的局限,就必須再往前走一步,給基層社會共同體以更大的自治權利,比如農村基層選舉的展開,城市內擁有房產的業主的社區自治,工會和各種行業協會的自由組合,等等,都將刺激共同體的成長。這樣,各種大大小小的基層共同體,就成為社會的基本單位,構筑起對個人權利的第一保護層,對外可以集體和國家權力討價還價,對內可以培養人們自我組織、自我管理的能力,培養同舟共濟的共同體成員之間彼此的責任和情感。
在道德上,這種“德”與“仁”的精神資源,絕不能從中國知識分子的傳統中獲得,而必須在小民百姓中挖掘。我一貫認為,知識分子代表了中國文化傳統中最丑惡的成分。他們本質上都是韓非理想中的法術之士,自以為掌握著某種國家理性,總想著獲得超越共同體自治的權力、干預老百姓的生活。錢穆和魯迅,在現代中國知識分子中,在人格和學術上都屬于保守派或激進派之中的佼佼者。但錢穆對中國歷史的吹噓,如同癡人說夢;他對西方民主和中國傳統不相融的判斷,也早已被東亞民主化的進程所否定。而魯迅對老百姓的冷血,更不應該在未來中華文明中有任何位置。知識分子的精神被君主專制腐蝕至今,幾乎無藥可治。
惟一的出路,就是向最基層的小民百姓學習。正如我在《中國文化的邊界》一書中所指出的,日本現代性的生成,很大程度上取決于江戶以來一系列知識分子把眼光轉向民間。比如日本國學派大師本居宣長,強烈推動日本文化從中國文化的影響下獨立。但他對中國文化的批判雖然到了徹頭徹尾地激進,對孔子卻幾乎不置一微辭。或者說,他對中國文化的批判,是因為這種文化背離了孔子的精神。本居宣長自稱“小人”,著力從民間挖掘小人之德。后來明治年間的人類學家柳田國男,則認定“日本精神”在大都市和上層社會已經不存。他于是走遍偏遠的農村,試圖記錄和保存這種精神。在中國,又何嘗不是如此?幾年前的一起礦難中,井底一個礦工臨死前把自己的帽子交給身邊的同事。這位幸存的同事最后把帽子轉交給了他的妻子。妻子拿到帽子,見上面寫著幾行字:“孝敬父母,帶好孩子,還張主任200塊錢……”另有湖南老漢李紹為,為了把客死異鄉的同鄉帶回家安葬,千里背尸,其信義與忠誠,感天地泣鬼神。這里的文化精神,在知識分子里哪里還找得到?畢竟中國社會很大很深,官僚機構和國家權力即使不斷侵入,也有鞭長莫及之處,所以這種小共同體內同舟共濟的道德情操,才在最基層幸以保存。孔子及其門徒的許多言論,都是旨在保持小共同體內的親情和道德規范。這是常常為歷來的孔子研究者所忽略的,也是我所謂的儒家啟蒙的最可貴的精神資源。
儒家的“小”和“大”
先秦儒家所強調的地方社會中的道德情操。所謂“推己及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等等,都是由“小”及“大”,從面對面的社會中人與人彼此之間的道德承擔,探索社會秩序的基本原則。社會基層共同體的自立、自足、免于外來權力的干預之精神,本是儒家的根基。儒家的入世精神,首先在于積極參與基層的公共事務、解決具體的問題、創造生命共同體的能動性。如果說儒家有什么現代意義的話,這恐怕是其最重要的現代意義之所在。
全球化的進程,對世界各地的基層社會都提出了挑戰。人們不得不思考:那些跨國企業,如果對任何地方社會都缺乏責任和承擔的話,是否會腐蝕基層共同體的自立?我們是要一個人與人每天早晚問安、彼此關照的步行街,還是要一個沒有面目的汽車疾駛而過、車輪濺起的污水潑到了行人身上的大馬路?怎樣讓效率和理性服務于我們的道德情操?怎樣使全球化的進程強化而不是削弱面對面社會的親和力?當你在弄堂里開一個小餛飩鋪、為你的鄰居提供早點時,任何一個孩子吃了你的東西后得病,你都會感到羞恥、內疚,在街坊鄰居面前抬不起頭。但是,當你制作的產品漂洋過海、在一個你事先不知道名字的國家毒死了幾個兒童時,這些無辜的生命對你而言就是幾個干巴巴的數字。你要算的是賠多少錢、丟了多少生意。人的面目消失了。在這樣的時代,我們怎樣建立直面一個生命時所應有的感情?孔孟之學,正是誕生于一個面對面的社會急劇轉化為背對背的社會的時代,一個溫情消失、冷血的理性統治的時代。這與我們面臨的時代是何其相似?他們為之而掙扎的問題,也是困惑我們心靈的問題。【原標題:從中國文化的失敗看孔子的價值儒家的小和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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