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次歇息,在古塔下。那塔孤零零地立在風中,像有靈性卻緘默無語。塔上沒有銘文,年代不詳。那塔的體量不大,形制頗似塔林中的那些塔。一旁坐班護林的護林員侯朝彬告訴我:“老輩人都說這塔是風水塔,不知道有啥用處。”
一個身著校服的半大男孩,一聲不吭地在塔下一條青石板上碼東西,那些東西和少林寺西門外工藝攤上的貨色一樣,多半是經不起推敲的大路貨。那孩子碼得很緩慢,甚至有些謹慎了,他能把石質的手鐲像擺積木似的壘得好高,能把佛珠捋齊了排成隊……
一年多來,這孩子守著這個小攤過活,除了從他人手里進貨外,他還去人跡罕至的深山幽谷采集藥材來賣。他是臨汝人,名叫姬楠楠,18歲。因仰慕少林武術,數年前他只身來到嵩山習武。后來何以棄武從商了呢?問了三問,他說出三個字:“學不好。”這是他給我說的僅有的一句話。關于他的故事,多虧護林員和劉凡老人的補充。
我繼續上路,一步三回頭。姬楠楠還在碼東西,面朝著那古老的風水塔,神色安詳。他在少林新村以每月50元的價格租了個住處,每天扛著一紙箱貨物一路哼著歌上山。達摩洞游客稀少,他便有時間碼他的世界,像是在修功。自知學不好武功,索性行走于山林之中,以小買賣自食其力,不做好高騖遠的大夢——這孩子也算是同齡人中的異類。
“自由才是佛。”在距離達摩洞最近的一個攤點,禹州人王庚生這樣說。王庚生已經在五乳峰上生活了15年。他搭了個窩棚作為住處,開了一塊地自己耕種,像鳥兒似的自由了15年。有了這15年的生活,年屆七旬的王庚生老人才會悟出“自由才是佛”這樣的結論,那是“書上讀不到的深刻”。
王庚生老人原是銀行職員,1961年時因為餓得實在受不了,就辭職回鄉種地。他說,那年和他一樣走掉的人很多,不過,回去種地還是餓得不成樣子。
老人來登封最初是在中岳廟前賣鈞瓷,后來聽說少林寺門前生意好做,就到了少林寺。鈞瓷的生意雖沒做好,但老人貪戀這里的清靜,不走了。
老人那天的干糧是兩個紅薯,自己種的。除了種地,他每月賣食品飲料能收入一二百塊錢。“生活沒深沒淺。沒肉沒菜都無所謂,有細米白面足夠了,穿的有幾件能御寒的衣服就成。有萬貫家財不如身體好,身體好不如心情好。人呀,信什么不信什么都無所謂,一輩子不做虧心事,就是活菩薩。”老人像在說法傳道。是不是在達摩洞前待得久了就能悟出些東西?
菩提達摩雖然成了正果,卻還避不開世俗的丑惡。小人六次對他下毒,最終把他毒死了。達摩死后被弟子葬于熊耳山空相寺。傳說達摩去世三年后,到西方求法的宋云在蔥嶺撞見達摩,赤著腳,提著一只鞋,正悶悶不樂地往西方走。宋云問:“大師哪里去?”達摩道:“回西天去!”說完匆匆而去。宋云回來后把見到達摩的事講了,大家半信半疑。眾人打開達摩的棺材,發現棺內僅余一只鞋……
聽完這則故事,我不禁又想起賣食品飲料的王庚生老人。從王庚生老人我又想到少林寺現任方丈釋永信的一句話:“只要我們突然來個急轉身,說不定就能和佛撞個滿懷。悟到成佛,隨時隨地都是可能的。”
這般說,我未進達摩洞,已經跟佛撞了兩次滿懷了?
第三次撞佛,是在達摩洞碰到尼姑釋延笑、釋延才。當時她倆攪拌了水泥和沙,正在做一項藝術修補“工程”,因為達摩洞前的幾尊當代佛像已經殘缺破損。
我努力地討好,盡可能地和延笑嘮嗑。但嘮了半個時辰,她一直回避我的問題,最后倒來一個反問:“你知道因果嗎?”緊接著她又說:“當我知道佛的時候,就知道因果。”好一個晦澀難懂的自問自答。
我一路上山,三次撞佛,也許是因為達摩的空靈仙氣一直在五乳峰上聚而不散吧。
問延笑、延才俗家姓名,延才道:“算啦,出家人四大皆空,俗名免了。”
站在達摩洞前,可以望見五乳峰下始建于北宋宣和七年(公元1125年)的初祖庵。它規模不大,可庵中大殿卻是河南境內現存最古老的木結構建筑。達摩在嵩山修行時,當然享受不到這遮風避雨的小庵,他只住山洞。
嵩山72峰,五乳峰占了5個。當地人說,五座山頭形似奶頭,故而叫五乳峰;出家人說,這五個“奶頭”,象征著達摩養育了五代時期的禪宗五派:溈仰宗、法眼宗、云門宗、曹洞宗和臨濟宗。少林寺傳承的是曹洞宗這一派。
慧可:立雪斷臂傳佛法
雪下了一宿。厚厚的雪壓在樹枝上,高大的松樹顯得很吃力,但還在使勁地挺著腰桿。站在青石臺階下,透過松枝構成的疏密有致的前景,恰好可以把屋檐下懸掛的“立雪亭”橫匾看完全。
●舍身求法慧可斷臂
這場雪當然沒有公元527年12月9日那場雪下得大。一千多年前的那場雪也是從夜里開始下的,到天亮時已經積雪過膝。那一夜,慧可久久地立于風雪中。達摩晨起推門,看見了雪中的慧可,憐憫地問:“你久立雪中,所求何事?”慧可說:“拜師。”達摩嘆道:“修行太苦,請回吧!”
慧可思忖:“昔人求道,敲骨取髓,刺血濟饑,布發掩泥,投崖飼虎。古尚如此,我又何人?”于是,他猛然拔出利刃,自斷左臂。如此剛毅的人,達摩哪有不收為徒的道理?這便是《傳燈錄》中記載的“立雪斷臂”的佳話。今日少林寺的“立雪亭”原名“初祖殿”,民國時人們借“立雪斷臂”的故事改名為“立雪亭”,它大約始建于金元時期。
慧可被達摩收為弟子后,禪宗之脈在東土延續,后世尊慧可為禪宗二祖。
據說慧可斷臂后,心中不安,求達摩為其安心。
慧可說:“心不安,請師父為我安心。”
達摩說:“把心拿來,我幫你安。”
慧可覓心未得,說:“找不到心。”
達摩說:“如能找到,豈是你心?”
慧可無言。稍后,達摩說:“我已經為你安好心了,你現在看到了嗎?”
這便是禪宗的語境,相當微妙,或許只有山居穴處、遠離凡塵的人才有這樣的語言吧。
傳說,慧可斷臂后療傷的地方在少室山上的缽盂峰。缽盂峰之頂,有一座三間房的小庵,曰“二祖庵”。因“二祖庵”在初祖庵南面,故又稱“南庵”,屬少林寺的下院。
我決定去二祖庵“朝拜”,想去體悟那里的“禪境”,找一份遠古僧人修禪的氣氛。那究竟是怎樣的氣氛,我說不清。
早幾年前,少林景區便架了纜車可直抵缽盂峰。每天少林寺都會派遣僧人上二祖庵值班。冬季天寒纜車停開,我只得和向導劉凡徒步登山。沿著七扭八拐的石階山路,不歇腳地上到峰頂大約需要一個半小時。
缽盂峰比五乳峰多了樹木,這種樹似乎長不大,一律碗口粗。在河南的山區,這類樹比較常見,當地人叫山雜木。滿山的樹木為這缽盂峰添了一份神秘。山上空無游人,只有我和向導,即使相隔數丈遠彼此也能聽到對方的喘氣聲和踏雪的吱吱聲。少了人跡的山,真靜。慧可時代的缽盂峰,無非也就空寂到這份兒上。
登上峰頂時已是傍晚,二祖庵的頭門落了鎖。從門縫里望去,只能看到殿堂的局部。二祖庵這個小小的院落坐北朝南,松柏環護。二祖庵始建于北宋后期,屢毀屢建,如今的構件多為1988年那次重修時所添加。劉凡說,庵中有七通明清碑刻,記錄著歷次重建的經歷,是二祖庵歷史的物證。更久遠的物證是庵內的四眼古井,還有庵后坡上那豎立千余年搖搖欲墜的唐朝古塔。
我被老態龍鐘的唐塔拽住了腳步。這座磚塔單層方形,塔尖已毀。塔被雜樹簇擁著、掩映著。塔北面鑲嵌的石板已殘缺,石板上的正文已經沒有了,只剩下“大周萬歲登封元年丙申”等字。劉凡說:“這銘殘了,沒法拓片,前年只好筆錄了下來。”
在二祖庵,我沒有找到禪境,那是另一個世界的心境,若你不去除紅塵俗念,就沒法體會到。
當年,一個印度僧人和一個中國僧人,分別居于嵩山幽谷中的兩座山峰,相距數公里,并不彼此多相往來。他們固執地與世隔絕著,尋找著那神秘而脫俗的禪境。'
想了解佛教,必須了解釋迦牟尼;想了解禪宗,必須了解達摩和他的弟子。
關于慧可,《續高僧傳》中也有記載。不過《續高僧傳》中的記載與《傳燈錄》的說法差距很大。根據《續高僧傳》,慧可斷臂不是為了求達摩收自己為徒,而是傳法時被仇家所害。
慧可求師達摩那年已是40歲的人了。他俗姓姬,虎牢(今河南省滎陽)人,原是一介書生。慧可所處的時代,正是社會動蕩民不聊生的時期,人們需要精神上的撫慰。慧可不為時事所擾,決意出家求道。
達摩隱居嵩山時除慧可外還收過幾個弟子,如僧副(今陜西祁縣人)、道育等。后來僧副去了南方,道育也自行修行去了,只有慧可留在師父身邊侍奉。達摩最終死于今宜陽縣的韓城、三鄉一帶。
公元535年,慧可北上鄴城,過著顛沛流離的傳法生活。當時慧可的禪法雖然“幽而且玄”,但仍然有不少僧俗紛紛來聽。慧可所講的禪法在當時的鄴城比較另類,于是遭到“滯文之徒”即佛教保守派的攻擊。保守派中,最心術不正的是道恒禪師。此人在當地勢力頗大,他聽過一次慧可講禪后不以為然,斥之為 “魔語”。道恒數次派他的弟子暗害慧可,但這些殺手聽了慧可的說法后,反倒一一皈依慧可門下。最后道恒勾結官府,砍掉了慧可一條胳膊。看來,佛門也躲不過世俗的險惡。
不管是為求師而斷臂,還是在鄴城傳法被斷臂,慧可的那條手臂都是為佛法而斷的。
●以心拴心相續傳法
禪法初期在北方的傳播,和慧可那次北上鄴城有關。而僧副的南下,則把達摩的禪法帶到了江南的南朝地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