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自號“醉翁”的那一年,不過39歲,年歲遠不及翁,但他悠然以翁自稱,這種心境,可愛了千年。
自古以來,以醉名世的文人實在是不少:李白,酒入豪腸,七分釀成月光,余下的三分成劍氣,秀口一吐,就是半個盛唐;張旭,醉而以頭濡墨,寫下最瘋癲的狂草,把“人生貴適意”的境界演繹到極致;蘇軾也痛痛快快地醉過好多回,最著名的一回,他留下了“長恨此身非我有,何時忘卻營營”的千古垂問。最是那濁清一壺酒,淘去了多少風流人物。
有人說,歐陽修是骨灰級的醉人,大概是緣于他那篇酒氣氤氳的《醉翁亭記》吧?那個春日,他飲下幾杯酒后,朗聲一笑,便帶著民吏游瑯玡山去了。“醉能同其樂,醒能述以文者,太守也。太守謂誰?廬陵歐陽修也。”歐陽修的醉,是不朽的醉,正如唐代詩人張繼夜泊楓橋時那次不朽的失眠一樣。細讀《醉翁亭記》短短401個字,寫出了一座山的美,一座亭的韻,一眼泉的冽,一種酒的香,一群人的樂,一個人的醉。更為重要的是,它傳遞出了兩種重要的生態:一種與民同樂、寬簡不擾的政治生態;一種平實自然、言之有物的文學生態。出現于文中的十一個“樂”字,也呈現出一個飲者的多重人格組合。要知道,彼時的歐陽修,一半是醉一半是醒,一半是樂一半是苦,醉醒苦樂之間,才是真正的歐陽修。
中國古代最好的文學,往往是貶官文學或者失意文學。從孔孟諸子到屈原司馬,從建安之子到竹林七賢,從李杜韓柳到歐蘇辛陸,還能舉出很多,這種現象伴隨著整個中國的文學史。它存在的整體意義,遠遠大于它給生命個體帶來的痛苦和留下的遺憾。
歐陽修迷上酒,大概始于滁州。那時節,他已年近不惑,命運卻一波三折:被貶了,召回了,召回不久,又被貶了……透過歲月浮塵,他看到自己“出沒風波一葉舟”的人生:四歲,父親病故,母親鄭氏用蘆荻教他識字。后寄居叔父家,十歲時始讀《韓愈文集》,過目成誦,叔父謂之“此奇兒也……他日必名重當世”。然,志得意滿的歐陽修16歲和19歲兩次參加科考,都因崇尚古文意外落榜。天圣八年(1030年),拜駢文名家胥偃苦學三年后,奪冠呼聲最高的歐陽修再次被命運捉弄,在殿試中,只得了個第14名。
走上仕途后的第一次重大打擊是30歲時,那年5月,范仲淹上“百官圖”,批評宰相任用親信,收受賄賂,結果反遭宰相反誣,范被貶謫饒州。文冠天下的歐陽修為英雄所見略同的范仲淹辯解,結果被貶湖北夷陵,一貶就是七年。1043年,剛剛回朝的歐陽修以一篇驚世駭俗的《朋黨論》再次為領導“慶歷新政”的范仲淹吶喊。“對不起,歐陽,你不是胸有塊壘嗎,到滁州山水間慢慢消解去吧!”就這樣,歐陽修騎一匹瘦馬,奔向了滁州,這一去又是十年。滁州十年,是歐陽修的氣格臻于健朗、學養走向豐贍、創作趨于成熟的階段。滁州的這片山水確實是好,中國古代散文寶庫因此有了眾多傳世經典。
更讓人驚喜的是,在歐陽修寫下《醉翁亭記》的當年,與歐陽修惺惺相惜的范仲淹也寫出了他人生最瑰偉的篇章—《岳陽樓記》,為歷史歸結的一句不朽政治主張“先天下之憂而憂,后天下之樂而樂”,至今仍回蕩在洞庭湖的浩渺煙波之上。醉醒兩分明的歐陽修與憂樂兩深沉的范仲淹,以一亭一樓,聯袂為北宋文學樹起了兩座豐碑,為歷代的為官者奉獻了兩句經典的政治格言。要知道,最有生命疼痛感的領悟,不在廟堂之上,不在君顏之前,不在簇擁之下,而在江湖之遠,在山野之間,在孤獨之中。
“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間也”的生命潛流,著實在歐陽修的心里流得那么恣肆暢達,但如果你以為他就此不再顧慮仕途榮枯,那就錯了。他畢竟是個文人士大夫,他的價值體系里,還有比文學更重要的東西。他深愛著滁州,也惦念著朝廷。一紙詔書,他又急急向朝廷奔去。
公元1057年,51歲的歐陽修被任命為權知禮部貢舉,他沒有想到,曾兩度栽倒于駢體文的他,竟會成為朝廷科考的最高考官,多少人的命運,被他主宰,正如當年他的命運被別人主宰一樣。1057年,這注定是一個中國文化史上的重要年份,這一年,蘇軾、蘇轍、曾鞏三人同榜高中。就當時而言,這是一次普通的科考;對歷史來說,這卻是一次“偉大的發現”。僅憑一個獨步千年的“文化全才”蘇軾,就足以證明歐陽修是一位超級伯樂。因為,在那個險怪奇澀的“太學體”、片面追求形式美的“西昆體”統治文壇的時代,要作出“凡寫‘太學體’文章的考生,概不錄取”的決定,需要多么大的勇氣去面對未知的風險!當那些落榜的考生群起謾罵攻訐歐陽修的時候,他巋然不動。這種文化勇氣,并不比“慶歷新政”和“王安石變法”來得容易。
如果說歐陽修排難而進,支持范仲淹領銜的“慶歷新政”是他最大的政治勇氣,那么他逆風潮而動,領導新古文運動就是他最大的文化自覺。歐陽修憑借其政治地位和人格魅力,大力倡導古文運動,帶動了一支古文寫作的“夢之隊”。這支隊伍中有他的同輩蘇洵,有他慧眼識中的蘇軾、蘇轍、曾鞏,有他提攜獎掖的王安石,還有蘇軾門下的黃庭堅、張耒、秦觀、晁補之等人,都是古文圣手。他們在文壇盟主、時代旗手歐陽修的帶領下,號令天下文士,棄浮靡華麗,崇平易樸實之文風,把繼韓柳之后的新古文運動推向了一個新的歷史高度,傳承并開創了新的散文傳統。歐陽修,奠定了北宋文學走向繁榮的基礎,他的文化巨手至今仍然在撥動著我們的心弦。“唐宋八大家”和“千古文章四大家”的光芒映照著中國文化歷史的天空。
蘇軾曾作詩曰:“問汝平生功業,黃州惠州儋州”,這份坦誠,讓人嘆服。再看歐陽修,也有驚人的相似,是否可以說:“問君半生履痕,夷陵滁州亳州”?
熙寧四年,64歲的歐陽修多次請辭終得允,在致仕前改號“六一居士”,他自評“六一”為:“吾家藏書一萬卷,集錄三代以來金石遺文一千卷,有琴一張,有棋一局,而常置酒一壺”,加上“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間。”從“醉翁”到“六一居士”,他真的決定要放下了,要遠離了,要諒解了,要徹徹底底地把自己的靈魂召回了,他走過了山山水水,屐痕滿天涯,每每念及廬陵故里,念及老家沙溪,念及父母和兩位亡妻的墳塋以及那塊鐫刻著生命體溫的瀧岡阡碑,就會踉踉蹌蹌地跪地而泣:“魂歸來兮—”
“一生勤苦書千卷,萬事銷磨酒百分”。宋熙寧五年(1072年),66歲的歐陽修,在歸隱穎州一年后,卒于家中,后葬于河南新鄭。一代文宗,終未魂歸故里,乃廬陵之遺憾,但我們因他的身上流動著廬陵的血脈、傳承著廬陵的基因而欣慰。
這位把文學、史學、政治、金石、農學融為一爐的文化偉人,其實就是把生命與真、善、美一起熔煉了,鑄就了一種可貴的文化精神,墊高了一個朝代的文化海拔。
哦,叫你一聲醉翁,是因為你醉時如此可愛,醒時如此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