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導(dǎo)言
 

    宋史專家鄧之誠在《東京夢華錄注》自序中明確指出；孟元老夢華錄自序謂永崇寧癸未入京師，靖康丙午南徙，寓東京二十三年。又六十二年到諄熙丁未，夢華錄始有刊本。其人蓋已百歲，必不及見其書之行世，其書亦未必手定，故多訛誤。〔1〕

 

    在宋刊本失傳的情況下，現(xiàn)存最早的傳世本是元代至正年間的刊本。雖然從元代至今，歷代眾多學(xué)者在研究或校勘此本時，已發(fā)現(xiàn)其中有誤字、錯漏等問題，但是，“八百年多以來，元刊本一直作為標(biāo)準(zhǔn)的《東京夢華錄》祖本受到尊崇”〔2〕，也許這本身就是一個疏漏。本來宋刊本就未經(jīng)過作者審定，元代人在傳抄、刻印過程中，出現(xiàn)新的錯誤在所難免。特別是宋本、元本的刻印者，在出版時往往要依貫例對原著稍加編輯或改動，一些古籍被胡亂改動的例子并不鮮見。

 

    “羊生”兩字，長期以來被人們疑誤，就是一個證明。現(xiàn)就此問題略述各種《東京夢華錄》校注本情況。

 

    二、問題
 

    1、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點校本。卷五《育子》：
 

    用盤合裝送饅頭，謂之“分痛”。并作眠羊、臥鹿羊、生果實，取其眠臥之義。〔3〕 

 

    這是孕婦父母送給孕婦的禮物，但“眠羊 ”和“臥鹿羊”意思有重復(fù)部分，“生果實”和“取其眠臥之義”不搭配。此為第一種斷句。

    

    2、鄧之誠校注本。卷五《育子》： 
 

    用盤合裝送饅頭，謂之“分痛”。并作眠羊、臥鹿羊生〔案：羊生疑誤 〕果實，取其眠臥之義。〔1〕 

 

    鄧老懷疑“羊生”有誤，判斷準(zhǔn)確，為后注者贊同。此為第二種斷句。

    

    3、孫世增校注本。卷五《育子》：
 

    用盤合裝送饅頭，謂之“分痛”。并作眠羊、 臥鹿、羊生、果實，取其眠臥之義。〔4〕

 

    其中“羊生”、“果實”均與“取其眠臥之義”不搭配。

 

    校注者對“羊生”兩字作了注釋：  
                                

    羊生：食品名。《夢粱錄•`育子》：“及眠羊臥鹿，并以彩畫鴨蛋一百二十枚；膳食羊生、棗、栗果……” 〔4〕

 

    “羊生”不是食品，典籍中也無記載。此處是將《夢粱錄》引文錯誤斷句所致。正確斷句略舉兩例。

 

    符均、張社國校注本《夢粱錄》。卷二十《育子》：
 

    及眠羊臥鹿，并以彩畫鴨蛋一百二十枚、膳食、羊、生棗、栗果……〔5〕

 

    另有中國商業(yè)出版社點校本《夢粱錄》〔6〕與此斷句相同。

 

    其中的“生棗”就是“早生”之義，這句俗語到今天仍在流行，人所共知。將“生棗”的“生”字斷句斷到前面的“羊”字之后，組成了與《東京夢華錄》中被疑誤的相同的“羊生”兩字。此為第三種斷句。

 

    4、姜漢椿譯注本。卷五《育子》：
 

    用盤合裝送饅頭，謂之“分痛”。并作眠羊、 臥鹿羊生、果實，取其眠臥之義。〔7〕

 

    譯注者還作了注釋及譯文：
 

    羊生：“羊生”疑誤。或為衍文。在句中不可解。〔7〕
 

    并用面制作眠羊、臥鹿及各種糕點，取其眠臥之義。〔7〕

 

    將“臥鹿”與“養(yǎng)生”組合為“臥鹿羊生”，依然講不通，只能是“疑誤”，或為“衍文”。只有“眠羊”和“臥鹿”才有“眠臥之義”，“各種糕點”與“取其眠臥之義”不搭配。此為第四種斷句。

 

    5、伊永文校注本。卷五《育子》：
 

    用盤合裝送饅頭，謂之“分痛”。并作眠羊、 臥鹿、羊生，果實取其眠臥之義。〔2〕

 

    此處校注者未作注釋，據(jù)前言意為贊同“羊生”疑誤。但“羊生”之后改逗號，“果實”之后無標(biāo)點與后句相連，“果實取其眠臥之義”亦講不通。此為第五種斷句。

    

    6、王永寬注譯本。卷五《育子》：
 

    用盤合裝送饅頭，謂之“分痛”。并作眠羊、 臥鹿、羊生果實，取其眠臥之義。[8]

 

    注譯者還作了注釋和譯文：
 

    羊生：意義不明，疑有誤字。[8]
 

    并且扎制眠羊、臥鹿等模型，取其眠臥的意思。[8]

 

    將“羊生”與“果實”組合為“羊生果實”，依然講不通，只能是“疑有誤字”，且與“取其眠臥之義”不搭配。將“作眠羊、臥鹿”譯為“扎制眠羊、臥鹿等模型”也是錯誤的，用什么東西能扎成放在包袱，籃子里的模型？與前句“饅頭”也不連。此為第六種斷句。

 

    在以上列舉的6種版本的《東京夢華錄》校注本中，有5種沒有對“羊生”作出注釋，1種作出了錯誤的注釋。6種版本所引的這段文字，均一字不差，但卻有6種各不相同的斷句形成，形成了“臥鹿羊”，“羊生”，“臥鹿羊生”，“羊生果實”等仍無法注釋或與句義相違的“詞”，令人莫衷一是。不能否認，這些以元刊本為工作底本的校注本、譯注本，多年來為解讀《東京夢華錄》做出了重要貢獻。但其中的遺憾似乎不可避免，就連《東京夢華錄箋注》這樣的大部頭，也載入了錯誤百出的《北宋東京城復(fù)原圖》（如夷山應(yīng)在內(nèi)城之外、萬歲山應(yīng)在內(nèi)城馬行街以西等等,與該書105頁所載較正確的《宋東京城市規(guī)劃輪廓圖》有多處矛盾）。為了洞察《東京夢華錄》中的一切，我們當(dāng)然希望看到《東京夢華錄》更完善的古本、注本。

 

    三 、結(jié)語
 

    清代河南詩人李于潢，以《東京夢華錄》等史籍為底本，精心創(chuàng)作了描寫汴京風(fēng)土方物的《汴京竹枝詞》〔9〕100首，可以說是詩化的《東京夢華錄》。該書卷下在描寫“育子”一詩的注釋中，引用了《東京夢華錄》卷五《育子》中的那段文字，但卻是一個未見過的新版本，其中的“羊生果實”為“象生果實”，（今“象”為“像”），詞意很明白，即人工制作的像形物 。這里的“果實”是廣義的，“像生果實”，就是將饅頭做成眠羊、臥鹿樣的“像生花果”，正像今天許多地方蒸制的動物花饃一樣，可謂代代相傳的民間習(xí)俗。這些花饃也是祭祀時常用的“供果”，開封方言本來就把最常用的祭品糕點叫做“果”，對于各種形狀的花饃則稱之為“花糕”或“花果”。我們在理解這段話時，要注意原文中前后貫通的幾個關(guān)鍵詞：“饅頭”、“并作”、“眠臥之義”，前提是“用盤合裝送饅頭”。整句通譯：

    用盤合裝著饅頭送來，叫“分痛”。并將饅頭做成眠羊、臥鹿樣的像生花果，取其眠臥的意思。

 

    兩宋一脈同源。宋室南遷之后，杭州一派東京氣象，很多習(xí)俗也傳至南方。這在描寫杭州的《夢粱錄》、《都城紀(jì)勝》等史籍中多次提到。《東京夢華錄》卷五《育子》中和《夢粱錄》卷二十《育子》中都有“五男二女”和“眠羊臥鹿”等相同的記載。由此，相關(guān)的內(nèi)容亦可從兩書記載中得到印證。我們將《東京夢華錄》中的“象生果實”譯為“像生花果”，就像這種習(xí)俗傳到南方之后，成為《夢粱錄》中的“像生花果”一樣。有兩例可證。

 

    《夢粱錄》卷十三《夜市》一節(jié)記載：
 

    大街關(guān)撲，如糖蜜糕、灌藕、時新果子、像生花果、魚鮮豬羊蹄肉……〔5〕

 

    該書卷十九《四司六局筵會假賃》一節(jié)記載：
 

    果子局，掌裝簇饤盤看果、時新水果、海臘肥脯、臠切、像生花果、勸酒品件……〔5〕

 

    由此可知，南宋杭州官民均常用“像生花果”，這種習(xí)俗自然是由北宋東京傳過去的。而“果子局”，也是由北宋東京的相應(yīng)機轉(zhuǎn)化而來的。宋史專家周寶珠對北宋東京的官營作坊有一個統(tǒng)計：

    列舉東西作坊、文思院、后苑造作所、東西八作司、廣備指揮5個單位，就有204作。〔10〕

 

    因《東京夢華錄》卷一“內(nèi)諸司”、“外諸司”記述過于簡約，雖然后面出現(xiàn)了“象生果實”一詞，但“象”字還被元代人印成“羊”字。由此反證《東京夢華錄》中無法解釋的“羊生果實”就是 “象生果實”。

 

    李于潢于清道光乙酉（1825年）拔貢，詩人在那個時代引用了什么樣版本的《東京夢華錄》？筆者所見《汴宋竹枝詞》，是90年前的刊本，即民國壬戌（1922年）十一月河南官書局刊本。該書中作者引用了大量文獻，像所有的古籍一樣，均未注明版本、出處。筆者認為，800多年來無法解釋的“羊生”兩字，因“象”字的出現(xiàn)而凍解冰釋，“羊”為“象”之誤無疑，最早的《東京夢華錄》校注本，鄧之誠的《東京夢華錄注》斷句正確。但要找到載有“象生果實”正確詞語的《東京夢華錄》版本，還需要諸位專家，特別是版本專家們的辛苦努力，也許它會成為《東京夢華錄》版本之謎。楊慶化

 

    參考文獻：
 

    〔1〕〔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注（鄧之誠注）．北京：中華書局，1982

    〔2〕〔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箋注（伊永文注）．北京：中華書局，2007

    〔3〕〔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點校本）．上海：古典文學(xué)出版社，1957

    〔4〕〔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孫世增注）．北京：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93

    〔5〕〔宋〕吳自牧．夢粱錄（符均 張社國注）．西安：三秦出版社，2004

    〔6〕〔宋〕吳自牧．夢粱錄（5種合集點校本）．北京：中國商業(yè)出版社，1982

    〔7〕〔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全譯（姜漢椿譯注）．貴陽：貴州人民出版社，2009

    〔8〕〔宋〕孟元老．東京夢華錄（王永寬注譯）．鄭州：中州古籍出版社，2010

    〔9〕〔清〕李于潢．汴宋竹枝詞．開封：河南官書局，1922

    〔10〕周寶珠．宋代東京研究．開封：河南大學(xué)出版社，199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