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湖遺址,一處位于河南省舞陽縣賈湖村的尋常田野,在樸素的麥田之下,隱藏著8000多年前的一段神奇歷史。
30多年前,它才進入到考古工作者的視野。
8次考古發掘,昔日的生活場景被一點點復原,一次次帶給人們強烈震撼。
它的一個個世界之最,引起英國《自然》雜志和《美國國家科學院學報》的關注。研究者稱,賈湖文化是“中華民族歷史長河中第一個具有確定時期記載的文化遺跡”,是“人類從愚昧邁向文明的第一道門檻”。
◎發現絲綢
2016年歲末,賈湖遺址又有一個驚世發現。
12月12日,中國科學技術大學科技史與科技考古系龔德才教授的研究團隊,在國際學術期刊《PlosOne》(《公共科學圖書館》)發表論文,題目為《8500年前絲織品的分子生物學證據》,報道了對賈湖遺址的重大研究成果:在賈湖兩處墓葬人的遺骸腹部土壤樣品中,檢測到了蠶絲蛋白的殘留物。根據遺址中發現的編織工具和骨針綜合分析,8500年前的賈湖居民,可能已經掌握了基本的編織和縫紉技藝,并有意識地使用蠶絲纖維制作絲綢。
龔德才介紹,印度學者通過顯微形態對比的方法,證明了哈拉帕和昌胡-達羅遺址(公元前2450-2000年)出土的銅器表面殘留有蠶絲纖維,提出印度在4000年前已經開始使用蠶絲;奧地利學者通過分析古埃及木乃伊卷發中的纖維疑似物,確定其為蠶絲纖維,推斷3000年前的古埃及已經開始使用蠶絲。
賈湖遺址的這次發現,將中國絲綢的考古學證據提前了4000年,證實了中國是首個發現蠶絲和利用蠶絲的國家,對于絲綢發展史的研究起到了關鍵作用,具有深遠的意義。
古老的傳說中,中原地區的嫘祖“首創種桑養蠶之法、抽絲編絹之術”,開始了利用蠶絲制作絲綢的歷史。
當傳說成為歷史,“賈湖”再次令人矚目。
此前,它曾數次“刷新”人們對于史前文化的種種認知。
中國科技大學教授、賈湖遺址考古發掘主持者張居中說,賈湖遺址距今9000一7500年,是新石器時代早期遺存,出土文物數量之多、品類之盛、制作之美、內涵之豐富,為全國其他同時期遺存所罕見,它展現出一幅淮河上游新石器時代的絢麗畫卷,與同時期西亞兩河流域的遠古文化相互輝映。
賈湖遺址的考古成果,被鐫刻在北京“中華世紀壇”青銅甬道的顯要位置,被確認為20世紀全國100項重大考古發現之一。
◎偶然相逢
春回大地,生機盎然,松軟的泥土散發著清新溫軟的氣息,返青的麥苗正在微風中舒展腰肢,毛茸茸、清爽爽、綠茵茵,無邊的麥田仿佛神奇的毯,鋪入遼闊藍天。
出北舞渡鎮西南1.5公里,就是賈湖村,這里河流縱橫,交通便利。泥河的東支流從遺址北來,繞向西又折向東南,注入泥河中,灰河在遺址東北約3公里處匯入沙河。南北交通大動脈京廣鐵路,就在遺址東側的30公里處。
村東側,一個醒目的文物保護標示牌,寫明它的與眾不同。賈湖遺址阿崗寺遺址管理委員會副主任王衛東,比畫著一望無際的麥田,邊走邊說:麥地下面,就是總面積約5.5萬平方米的賈湖遺址,一個規模較大、文化積淀極為豐厚的新石器時代早期遺存。
遺址的文化層厚薄不等,邊緣厚幾十厘米,中心地帶最厚可達2米,遺址上部被晚期的淤泥覆蓋,直到1961年才被發現。
河南省文物考古研究院副院長魏興濤研究員說,考古人員發現遺址,緣于一次偶然。
1961年,舞陽縣文化館干部朱幟,下放到賈湖村勞動,他在薯窖和土井斷壁上,首次發現新石器時代的陶片、人骨和紅燒土等遺物。
1979年秋,賈湖村學校師生開荒種地時,又發現一些陶壺、石鏟等文物。
隨后,國家和省、市、縣的文物考古工作者,對遺址進行多次調查和復查,30多年發掘8次,成果震驚世界。
陶、石、骨等各種質地的遺物5000余件,還有大量的稻殼和炭化稻粒,炭化果核,中華鱉、揚子鱷、龜、鯉魚等各種水生物,鹿、豬、狗等動物骨骼。
審視沉睡千年的物件,8000多年前的場景似乎重現眼前。
那時的賈湖,波光瀲滟,水草豐美,梅花鹿、野兔奔馳而過,獐、麋飲水嬉戲,丹頂鶴、天鵝翩然起舞。
聚落內外,榆、柳、桑、梅等喬木迎風搖曳;聚落周圍,是他們種植的片片稻田,或能聽到悠揚樂聲。
賈湖人過著定居的生活,聚落有一定布局,居住的房屋以橢圓形為主,建筑形式多為半地穴式或淺地穴式。
折肩壺、雙耳罐、圓肩圓腹壺、筒形角把罐……雖然陶色不純,燒制火候不夠,但這些粗樸的陶器成為賈湖人的主要生活器具后,卻拓展了食物品種,改進了烹飪方法,在很大程度上改變了人類的生活方式,成為人類發展史上的里程碑。
遺址中發現的龜甲、骨器、石器、陶器上,有一些契刻符號,與商代甲骨文有相似之處,很可能是漢字的濫觴。香港中文大學著名國學家饒宗頤認為:“賈湖刻符對漢字來源地的關鍵性問題,提供了嶄新的資料。”
◎中華第一笛
8000多年前一個寧靜的夜晚,月朗星稀。
一位翩翩男子,手拿骨笛,尋一塊平坦草地,面向賈湖,倚樹而立。
骨笛在唇邊吹響,笛聲婉轉,散入春風,回蕩在湖面。
男子不曾想到,穿越8000多年的時光,憑借骨笛,他仍然能夠和現代人心意相通。
在賈湖所有的出土文物中,骨笛最引人注目。
骨笛的發現,是發生在1986年5月的故事。魏興濤講述,考古專家張居中、王勝利在清理M78號墓時,忽然發現,墓主人左股骨旁,放置著一只完整無損的骨器,形狀很像今天的笛子,管身上還有7個大小一致,排列均勻的接音孔。
抖落骨器一身的泥土,張居中試著吹響它,卻只發出了“嗚嗚”的長鳴音。
它是什么?是笛子還是洞簫?考古專家迅速去北京,向音樂專家請教。
當骨器出現在中國著名古樂器專家蕭興華的面前時,他大吃一驚,因為它的構造,和新疆哈薩克族的吹奏樂器斯布斯額、新疆塔吉克族的鷹骨笛極為相似。蕭興華意識到,眼前這只骨笛,比歷史上任何關于笛的記載、出土的文物和磚雕繪畫中的樂器都要早數千年。
1987年12月,鄭州,中央藝術研究院音樂研究所講師黃翔鵬,用一支7孔賈湖骨笛吹奏了河北民歌《小白菜》,震驚四座。
時光流轉,笛聲依然,人們仿佛聽到了久遠的賈湖先民的心聲。
漯河博物館館員朱振甫說,賈湖出土的40多支骨笛,都是由丹頂鶴的肢骨所制,一般長20多厘米,直徑約1.1厘米,骨笛上開有5孔至8孔,具備了五聲、六聲和七聲音階,甚至能夠演奏富含變化音的少數民族樂曲或外國樂曲。
骨笛制作精確,令人難以置信。專家認為,骨笛的制作者和使用者,應該地位顯赫,可能是部落或氏族的首領,或是能夠溝通天地和人神的巫師。
賈湖骨笛將人類音樂史、文明史向前推進了3000年,被稱為“中華第一笛”,它是世界上同期遺存中保存最為豐富、音樂性能最好的樂器實物。
它不僅遠遠早于美索不達米亞平原出土的笛子,也比古埃及第一王朝時期陶制笛子早了2000年,可謂世界笛子的鼻祖。
1999年9月23日出版的英國《自然》雜志,以骨笛的圖片為封面,刊發骨笛科研成果,標題是《中國賈湖新石器時代早期遺址發現最古老的可演奏樂器》。
保存完好的7孔賈湖骨笛,成為河南博物院的鎮院之寶,被放置在顯要位置。
鄭東新區標志性建筑的河南藝術中心裝飾柱的設計,取意于賈湖骨笛;新鄭國際機場T2航站樓導航臺的設計,也取意于賈湖骨笛,兩支“骨笛”振翅欲飛,被寄予了河南騰飛的美好愿望。
◎美酒飄香
酒的麻醉致幻作用,使得世界上不少古代人群,都把它當作通神的手段。在“禮儀之邦”的中國,酒文化源遠流長,所謂“禮以酒成”,無酒不成禮。在古代的社交禮儀中,一定會伴有飲酒禮。酒,就像是維持社會機器正常運轉的潤滑劑。
有酒則必有酒器,賈湖出土的陶器中,會不會也有酒器呢?
帶著這個大膽的設想,2004年12月,張居中教授與美國賓夕法尼亞大學考古與人類學教授帕特里克·麥克戈溫合作,對陶器壁上的沉積物進行化驗分析,結果令人驚喜。附著物內有酒石酸的成分,主要原料是稻米、蜂蜜、山楂和葡萄。專家以此判定,9000年前的賈湖人,已經掌握了原始的釀酒技術。
伊朗曾經發現7400多年前世界上“最早的酒”,賈湖酒的發現,改寫了這一記錄,成為世界上發現最早與酒相關的實物資料。
麥克戈溫在美國《國家科學院學報》中說:在人類社會進程中,發酵飲料對于許多社會關系、醫藥發明、世界文化等十分重要,在人類文化技術發展中扮演了一個關鍵角色,為農業、園藝、食品加工技術的進步做出了貢獻。
有趣的是,2005年7月,美國特拉華納州角鯊頭酒廠,根據賈湖酒的幾種成分,運用現代工藝,制作出了商標為“賈湖城”的啤酒。
張居中在《東南文化》一文中說:賈湖人屬于蒙古人種的亞洲北部類型,稻作物農業在賈湖人生活中占有重要地位,淮河流域很可能是稻作農業起源中心的重要組成部分,是粳稻初始起源地之一。同時,采集、狩獵、捕撈和家畜飼養,也是賈湖人食物來源的重要手段。其文化所達到的總體高度,遠遠超出想象。
農業耕作、陶器制作、結網捕魚、畜牧養殖、紡織縫紉、樂器制作、符號刻畫、陰陽觀念……撲朔迷離的遠古神話,在賈湖一一成為了事實。
有學者提出,文明的演進是一段路途而不是一道門檻,是一個歷史過程而不是一個歷史事件。但這一演進過程也不是勻速的,會有一些跳躍性的節點,可以稱為“突變”或“巨變”。
或許,正是像賈湖這樣的節點,促成了歷史的巨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