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學與人生——講不完的故事
也許有的朋友認為文學藝術很神秘、很深奧。其實并非如此,文學藝術來自生活,生活成就了文學藝術家,就這么簡單。作家就是古代說書人的后代,也是說唱人的后代。歷來說唱人表達思想的形式就是講故事。而且我相信故事比理論有力量得多,因為最復雜的故事都要比最簡單的理論好懂,也最接近事物的本質,而且耐人尋味。所以基督教、佛教、伊斯蘭教的經典幾乎都是在講故事。我將要講的故事有些是我的親身經歷,有些是閱讀的積累。你們聽完這些故事以后就會明白,這些故事有些就是文學,有些幾乎就是文學。它們既是樸素的生活,又是雋永的哲理,或者極富哲理。也可以這樣說:文學就是極富哲理啟示的生活。
一、《狂生》
我要講的第一個故事來自《聊齋》。蒲松齡先生在他的書中直截了當地描寫出人間的鬼怪和狐媚,我們卻從這本書里看到的是鬼怪和狐媚的人間。《狂生》大約是《聊齋》里最短的故事,說的是,某年某月某日,一個縣官在某縣剛剛就職,為了解除寂寞、附庸風雅,很想找一個文人交往。據當地人說,本縣只有一位文人,但他非常潦倒,身無立錐之地,非法占住在凋敝的城門樓上,衣不遮體,食不果腹。但這位縣官不恥下問,和他交上了朋友。于是,他們就開始了詩酒唱和、徹夜對弈的交往。但是,這位朋友有不少毛病,不修邊幅,出言不遜,直言犯上。可縣官畢竟是官,雖然只有七品,也有些官威,所以經常感到難堪。最后縣官終于想出一個有效的辦法,就是把他搬下城樓,入住縣衙,委以小吏,而且讓他經常包攬詞訟,收受了不少紅包。于是這位文人的“毛病”就好了。從此,在縣官面前俯首帖耳,舉止猥瑣,開口縣尊,閉口首長。最后,連縣官都對他漸漸失去了興趣,因為他已經不再是一個文人了。
文學是什么?文學是最小的篇幅卻具有最大思想容量和回味無窮的幽默。
二、貝多芬對我說
1966年,“5·16”通知一傳達,我就和許多知識分子立即被隔離了起來,所有的自由都被剝奪。有一天我偶然發現,塞在枕頭下的半導體收音機居然還有電池。可是在24小時目不轉睛的看管之下,能冒險嗎?但我思考再三,還是冒險了。偷偷用被子蒙著頭插上耳機一聽,才知道全世界正在紀念貝多芬逝世一百四十周年。我大膽地偷聽了整整七個夜晚,一直到電池微弱得發不出聲音來才作罷。好一陣子我的臉上都情不自禁地掛著偷聽天堂之聲的幸福,使得看管人員十分詫異,多次審問我,是不是有人給我私下里通風報信?雖然我矢口否認,心里卻很得意:是的,的確有人給我通風報信,那個人就是貝多芬!貝多芬好像對我說:看起來固若金湯的城堡都是可以被摧毀的;而看起來很嬌嫩的人類的文化成就,卻難以摧毀,例如文學、美術、音樂、戲劇,承載著它們的只不過是紙張、樂器、畫布之類。無論多么大的權威,無論有多少人參與焚燒、掩埋,都只能顯示出摧毀者們的狼狽。
法國已故女作家、新小說派的旗手——娜塔麗·薩略特在生前曾經對我說:“最終,在中國文化大革命中被損毀、被踐踏的人類文化結晶,一定還會重新回到中國人的生活里來!一定!”今天中國的現實不是已經印證了嗎?
文學是什么?文學是長久長久的、人類痛苦生活的結晶。
三、ob
“文革”的第五年,武漢,大年夜。在湖北藝術學院的大院里隔離勞動的我,并不知道那天就是大年夜。我安裝完浴室里的蒸汽水管收工回來,夜色中,一個人從樹叢中突然走出來,擋住了我的去路。我仔細看,才認出他是著名的雙簧管(ob)演奏家張問仁先生。我們并不認識,對于他,我只是一個路人。我也不知道他為什么還沒有被關起來。他一把拉住我就往他家走,我告訴他,你認錯人了吧,我是不能和任何人接觸的。但是,他好像沒聽見我的聲明,他說:今兒是大年夜。啊!今兒是大年夜!?我怎么不知道今天是大年夜呢?他說著一把就把我拉進他的房間,讓我在他唯一的一張破沙發上坐下。他的妻子正在下餃子。我立即被人和火爐的溫暖擁抱得一陣眩暈。接著,他把一碗餃子和一雙筷子塞進我的手里。我用淚眼看著他,說不出話,也無法下咽。使我非常驚駭的是:他卻在一節一節地接他的雙簧管,接好以后,竟然肆無忌憚地為我演奏起舒伯特的小夜曲來。我立即打了一個寒顫,因為那時演奏外國古典樂曲的結果是要招來滅門大禍的。他當然感覺到了我的恐懼,停頓了一下,安慰我說:“不怕!我已經徹底解放了!他們不會來管我……”“不會來管你?”我的眼睛一定睜得很大。“因為我得了癌癥。”他好像一個勝利者一樣,爽朗地笑出聲來。第一個餃子好燙!一直燙到我的心里。我吃完餃子,他對我說:“文學藝術大師因他們的作品而不朽。我很欣賞一位作家的一句話:如死一般強!”不久,張先生就因為癌細胞轉移去世了。聽說他經歷了那么多難以忍受的痛苦,死后卻笑容滿面。真正的藝術家,無論生活有多么痛苦,他都能在黃連里咀嚼出其中的甜美來。如死一般強!他活的是何等的瀟灑啊!生活既是如此的艱辛,又是如此的美好!
文學是什么?文學是人類在生存磨難抗爭路上的一顆星。
四、翻越大雪山的理由
1982年6月,時隔三十年,我再次回到香格里拉,那里已經有了公路。但我在香格里拉城,怎么都找不到我第一次訪問香格里拉的兩位年輕的藏族伙伴培楚和甲錯,他們曾經有半年多的時間,和我在一起騎馬在金沙江兩岸游歷,做我的向導和翻譯。
一打聽,他們都被派往窮鄉僻壤去參加地名普查去了。甲錯在一個道路還深深地埋在雪里、無法到達的區里,甚至還沒有電話,最終沒能見面。培楚在德欽城,這些日子,白馬雪山大雪,無法翻越,但有電話。我立即要通了培楚的電話,當他接到我的電話時,不容商量,對我說:“我現在立即找一輛車從德欽出發,你也立即從中甸出發,我要馬上見到你。”“可聽說白馬雪山過不去呀!”“過不去也要過,我們在路上碰頭,碰上為止!”說罷他就放下了電話。我立即從軍分區找了一輛吉普車就匆匆上路了。在中途一個小鎮上,我看見街道上至少滯留了一百多輛大型卡車。那些司機聽說我們要過白馬雪山,紛紛向我圍過來,個個都把舌頭伸出來,問我:“急著翻越白馬雪山,什么理由?”我回答說:“沒有……沒有理由。”“找死!你會飛嗎?”“不會。”最后,他們像面對一個瘋子那樣從我身邊走開。我沮喪地從車上跳下來,坐在一個小酒店里為白馬雪山那一邊的培楚擔憂。滯留在雪山上的他現在平安嗎?雪封山是看不見路的,萬一翻了車,就是萬丈深淵。無望的等待讓人心煩意亂……
忽然,所有悶坐在酒館里的司機們,都被一種從街西頭傳來的聲音所吸引,起身走到街心。等了一會兒,我才聽清是柴油發動機發出的聲音。發動機的響聲越來越近,人們看見一臺冒著黑煙的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