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才意識到,這個小老頭就是當年風流倜儻的培楚。我迎上去,他緊緊地擁抱著我,嗚咽了許久。在小酒店,他從腰里掏出酒葫蘆,我們和著淚水喝了幾碗青稞酒。我摟著培楚的肩膀,對那些圍著我們的司機們說:“你們不是問我,什么是我要冒險翻閱雪山的理由嗎?這就是理由!”
文學是什么?文學是在雪山背后的一朵盛開的鮮花,它的名字叫情。
五、不死花
雖然我是那樣重視對文學的守望,也很努力。但年華已逝,最后能夠留給未來的怕是只有一些枯黃的落葉,它們只能發出最后的嘆息而不再是慷慨悲歌了,這是自然的悲劇。
我記得,1986年秋天,我和幾位中國作家出訪蘇聯,在頓河邊的峭岸上,拜訪了我最喜愛的作家之一肖洛霍夫的故居,他曾經給蘇聯文學留下了一部最后的經典——《靜靜的頓河》。正像大家都知道的那樣,這部作品描寫蘇聯內戰時期頓河哥薩克的命運和生活,但他沒有把敵對雙方任何一方作為立點,而是站在俄羅斯全民族、甚至是全人類的高度。作家如果站得更高些,看得更遠些,他作品的壽命也就會更長些。立點和壽命是成正比的。
那天,我們在肖洛霍夫親人們陪同下給已故作家掃了墓,他的墓地就在他家的后院里。夜里,我久久地在頓河邊徘徊,在阿克西妮亞和葛利高里的氛圍里呼吸著頓河草原上秋天的芬芳。正因為肖洛霍夫把愛無保留地給了讀者,讀者也把愛無保留地給了他。
在我們離開維耶申斯卡雅的那天早晨,正在機場上等待起飛的時候,突然,肖洛霍夫的小孫子沙沙匆匆趕來。氣喘吁吁的沙沙捧著滿懷的干花。沙沙對我們說:“奶奶讓我送來的,這是頓河草原上的花朵,它的名字叫不死花,是爺爺生前最喜歡的花。爺爺去世的時候,奶奶在他的棺木里鋪墊了很多這樣的不死花。奶奶說,把這些不死花分送給中國作家們吧!這些花朵在頓河的春天里開放,即使是到了嚴寒的冬天也不會凋落,它們是不朽的文學的象征。”我接受了一束不死花,但我立即用花束捂住了自己的臉,因為我像孩子那樣哭了。我還能給這個冷暖世界留下一朵不死花嗎!?
文學是什么?文學是生命對夢境的一種追求。
六、月光
這是一則佛教的禪話,禪話講的往往是世俗生活中的事。說的是,一位禪師獨自在一座高山上結廬苦行。一個賊人每每看見禪師下山、上山,總是精神矍鑠、從容不迫、步履安詳、平和自信。賊人想:這是豪門巨富的儀態和神情啊!于是,賊人等那禪師再下山時,立即潛入禪師修煉的茅廬,而茅廬內一覽無余,搜遍每一個角落,卻尋不出一文銅錢。這時賊人才知道那位禪師最大的財富大約就是他手里的缽了,難道那缽是金的?此時,那只缽已經被禪師托在手里討布施去了。賊人只好溜出茅廬,在他剛剛要溜走的時候,禪師正好踏歌歸來。禪師指著自己的茅廬笑問賊人:
“小哥!你見過如此清凈的茅廬么?”
賊人答曰:
“俗話說‘家徒四壁’,上師您連一面墻壁也無有,這地方您怎么能住得下去呢?”
禪師說:
“不!小哥!你哪里知道,我很富有啊!你難道真的沒發現我的財寶嗎?”
賊人急忙問:
“上師!您的財寶難道埋在地下不成?”
禪師搖搖頭說:
“不!大地是為了孕育種子才存在的。”
“是你手中的缽,難道它是黃金鑄造的?”
禪師用手指彈著缽對他說:
“是用木疙瘩挖的,不值錢。”
“那您的財寶藏在哪兒呢?”
“我的財寶就在地面上啊!”
賊人大為驚異,說:
“人們都說我有一雙賊眼,向來尖銳,素為遠近人等所頻頻稱道,星光下一根繡花針我都能找到,我怎么會沒發現呢?”
禪師指著自己的腳下說:
“看!這就是我的財富呀!你怎么會沒看見呢?”
“弟子有眼無珠,實在是沒看見。請上師明示。”
禪師用手指著腳下的大地說:
“我的財寶就是我腳下的月光啊!”
“月光?”賊人茫然四顧。
“是的,你的腳下不是也有嗎!人人腳下都有一片月光……”
文學是什么?是月光。(此文為作者日前在上海東方講壇的演講,有刪節)
白樺,1930年生,作家。主要著作有長詩《孔雀》、詩集《我在愛和被愛時的歌》、長篇小說《遠方有個女兒國》等。【原標題:白樺:文學是什么?是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