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唐之后直至建國之前,二陸的聲名隨著時代由古至今漸行漸遠。而真正聽不到二陸聲音,或者說“華亭鶴唳”不復相聞之時,倒是在建國后至“文革”結束之前。有關專家對這27年來二陸地位降至冰點的情況作了專題評說,如周勛初先生指出:“由于強調階級觀點和現實主義的文學觀,出身高門而又文辭華贍的二陸才遭到徹底否定。在前十七年所編的文學史中,陸機、陸云常是被作為形式主義作家看待的。”實際上,推陳出新,是繼承和發展的自然規律。因此,周先生感言道:“至于近人首從政治標準著眼而否定二陸,更是一種片面的文學觀在起作用了。”
由此可見,“詩言志”的文學觀與“詩緣情”的文學觀,因其落腳點各有側重,在上千年的歷史長河中,相互波動沖擊,余波從未平息過。用尊重歷史的眼光來看,陸機在文學詩歌領域提出“詩緣情而綺靡”,不言及“止乎禮義”政治教化作用,本身就是魯迅先生所肯定的魏晉南北朝文學自覺時代的一個顯著特點。更重要的是,陸機的“詩緣情”的文學審美學說,點明了詩歌文學體載的基本屬性和典型特征,揭示了具有人類共性的普遍規律,所以,是具有世界文學光芒且遠早于莎士比亞立言而論的真知灼見。
到了明清時代,一些學者以為,六朝詩發展到后來,之所以形成寫作宮體詩那種違背傳統禮教作品的風氣,與“詩緣情而綺靡”的說法有關。主持撰修《四庫全書》的紀昀認為,詩之本旨,應是“發乎情,止乎禮義。”“發乎情”即“詩言志”,“止乎禮義”即“思無邪”。只知“發乎情”而不知“止乎禮義”者,會產生流弊。紀昀并把流弊之源歸咎于陸機!对屏衷姵颉吩唬“自陸平原‘緣情’一語引入歧途,其究乃至于繪畫橫陳,不誠已甚乎!”有些人甚至全盤否定“太康之英”陸機的詩作,認為陸機的詩,多半是樂府詩和擬古詩。這類作品,多是敷衍舊題,摹擬前人之作,因之被后人譏為“束身奉古,亦步亦趨”,缺乏與時俱進的創造精神。清代王漁洋甚至指責比他時早上千年的鐘嶸,對陸機的詩,品評失當。
查閱松江文獻系列叢書《陸機文集》,其中收入陸機詩文104首,初步統計,有古詩75首,樂府詩27首,擬古詩12首。古詩即古體詩,相對近體詩而言,唐代之前稱古詩,唐以后出現了近體詩的名稱。樂府詩,簡稱樂府,亦稱樂府民歌。樂府,顧名思義,是掌管音樂的機關名稱,漢武帝時設立。兩漢及魏晉南北朝,都把采集的歌詞稱為樂府詩,樂府隨之演化為一種詩體名稱。擬古詩,是模擬古詩之作。收入《文選》而得以流傳的《古詩十九首》,歷為古詩代表作。作者何人?概不知也。陸機模擬古詩之作共計14首,今存12首。
清代王漁洋對陸機詩作有不同的看法和評價屬學術之爭。至于鐘嶸的品評是否失當的問題,應對鐘榮是如何撰成《詩品》的情況有所了解。
五言詩萌生于西漢,到了鐘嶸所處的時代,已經過五六百年的發育滋長,積累了大量的優秀作品,出現了一大批富有名望的古今詩人。這就為鐘嶸撰寫《詩品》提供了品評條件。當時,評價詩作優劣的標準比較混亂。因此,鐘嶸確定了三方面審美標準,并從數以百計的詩人中挑選了122位列入《詩品》,以上中下三品加以區分,撰成《詩品》上中下三卷。鐘嶸在《詩品》中分三個系統推溯其源,或出于《國風》,或出于《小雅》,或出于《楚辭》。列入《詩品》中的詩人,無論是上品,中品,還是下品,鐘嶸評點其詩皆有優劣可言,即在肯定優點的同時指出不足的方面。這種嚴謹的治學風范,足以說明,鐘嶸《詩品》之評,既無偏心,也無偏愛,客觀公正,眾望所歸。所以,才有從古至今,學術界一致公認鐘嶸《詩品》品評得當,乃探驪得珠之作,是我國古代文學理論著作瑰寶的定論。
最后要說的是:鐘嶸《詩品》,以“驚心動魄”、“一字千金”來評價陸機古詩,這是我國最早也是最具權威性的歷史品評。
鐘嶸《詩品》卷上云:
“古詩,其體源出于《國風》。陸機所擬十四首,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一字千金。”
這段評述,寫在鐘嶸《詩品》卷上評詩首篇之中。意思是說,古詩,其風貌源出于《國風》。其中陸機所模擬過的那14首,文辭溫潤而美麗,意旨悲傷而曠達,使人心魂動蕩,可以說幾乎是一字值千金!
為了更好地理解鐘嶸的品評,擇古詩《庭中有奇樹》與陸機擬古詩《擬庭中有奇樹》作一粗淺的比較分析。
古詩《庭中有奇樹》云:
“庭中有奇樹,綠葉發華滋。攀條折其榮,將以遺所思。馨香盈懷袖,路遠莫致之。此物何足道,但感別經時。”
陸機《擬庭中有奇樹》云:
“歡友蘭時往,迢迢匿音徽。虞淵引絕景,四節逝若飛。芳草久已茂,佳人意不歸。躑躅遵林渚,惠風入我懷。感物戀所歡,采此欲貽誰?”
讀陸機的擬古詩,顯然沒有“束身奉古,亦步亦趨”的痕跡。且看,陸機先對詩序進行前后調整,先寫“感別經時”,再寫采芳草相贈。如此,詩序意韻更為暢達貫通。同時,陸機注意到,所擬古詩,是一首清新溫麗的短詩,故,選擇了暮春季節,且是“日至于虞淵”的黃昏之時,又徘徊于曾經送別的林渚,采擷曾經目睹過的離別芳草,斯物斯人,情景交融,既具擬古之巧心,又顯清新之意,且有滿腔離情躍然字里行間。如此擬古,難能可貴。不知古今那些一味且一概評說陸機擬古詩,缺乏情感,缺乏新意之人以何為憑,且作何感想!王夫之在(《古詩評選》卷四)中稱頌陸機的擬古詩,謂之“以掩映古人有馀矣”。這一中肯評價,耐人尋味。
鐘嶸《詩品》中,既有評價陸機詩好的一面,也指出其不足之處。鐘嶸《詩品》評《晉平原相陸機詩》云:
“其源出于陳思。才高詞贍,舉體華美。氣少于公幹,文劣于仲宣。尚規矩,(不)貴綺錯,有傷直致之奇。然其咀嚼英華,厭飫膏澤,文章之淵泉也。張公嘆其大才,信矣。”
意思是說,陸機的詩源出于陳思王,即陳思王植(曹操卞夫人所生第二子曹植,封陳王,謚思,世稱陳思王),才氣高妙,詞藻富盛,整體華麗美妙。然而,氣力少于劉楨(字公幹),文采遜于王粲(字仲宣);在氣與文的結合上,不似劉、王偏勝,比較全面,兼有二人之美。因崇尚規矩,重視詩句的組織安排,在直接表現、奇警動人方面有所損害。但從整體上看,陸機的詩,如含咀英華,飽食膏腴,乃是文章的淵藪。張公(華)贊嘆為大才,確實不錯。
鐘嶸多次以陸機為例,在《詩品》中與其他詩人進行比較,如評《晉黃門郎潘岳詩》,先夸潘岳“《翰林》嘆其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