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復古’走向‘復興’·鈞官窯復仿紀事”系列之二
引子
1923年,聶其璧出嫁周仁,宋美齡擔當儐相。
新房里,新郎周仁為新娘聶其璧精心布置了幾件陶瓷,其中包括北宋鈞官窯標本。
聶其璧是曾國藩外孫女,上海灘時髦的洋派名媛;周仁是盛宣懷的外孫,美國康乃爾大學碩士,上海交通大學教授兼教務長。
周仁,著名冶金學家、陶瓷學家,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院士),中國古陶瓷科學研究奠基人。
1953年,周恩來指示抓好古瓷研究和生產,延請郭沫若領導這一工作。郭老說:上海有個周仁,對此造詣頗深。1928年,孫中山奉安南京中山陵,周仁精仿古瓷品80件,以資陳列與紀念。
周仁在中國科學院上海冶金研究所內成立中國古陶瓷研究小組并擔任組長,肩負起新中國古陶瓷科學研究的重擔。
1955年,全國首屆陶瓷會議在北京召開,會上提出恢復古代名窯包括鈞窯的問題。
會議期間,周仁找到神 第一瓷窯生產合作社主任劉保平,問起鈞瓷,問起盧廣東。獲知盧廣東在外務工,周仁“直截了當地提出,你們一定要把盧廣東給找回來。”劉保平之子、前鈞瓷一廠廠長劉國安說。
盧廣東何許人也?
一位神 農民而已。
是時,他正在陜縣觀音堂鎮的一家粗瓷廠“打工”。
“會議沒結束,劉保平就在北京向社里發了電報:趕快把盧廣東請回來,等我回去再做安排。”中國工藝美術大師楊志說,“劉保平返回神 ,盧廣東已經被請了回來。”
是時,他衣衫襤褸,落魄不堪。
劉保平為其接風洗塵,替其清償外債,工資定為全社最高,任命其為鈞瓷實驗組組長,“以慰其心,排其憂,解其難”。之后,盧廣東出席全國工藝美術藝人代表大會,當選主席團成員并在主席臺上與朱德握手致意。他還是中華全國手工業合作社第二屆委員會候補委員、政協河南省第四屆委員會委員。
盧廣東不辱使命。
經過200多次試驗,新中國第一窯鈞瓷艱難出爐。
“新中國鈞瓷的發起人,就是人家盧廣東。”楊志說。
周仁成就了盧廣東,更成就了鈞瓷。
但是,終其一生,兩人都不曾謀面。
周仁家在繁華的上海灘,堪稱上流社會的頂尖人物;盧廣東家在偏僻的神 鎮,堪稱底層社會的困頓草民。
周仁緣何力薦盧廣東?
是個謎……
感念神垕盧家
“周仁喜歡收藏,他的收藏中就有北宋鈞官窯殘片標本。”苗家鈞窯創辦人、《鈞瓷志》主編苗錫錦說,“明清之際,上流社會競相收藏鈞官窯殘片。作為古陶瓷學家,周仁收藏點兒以資研究,不奇怪。”
苗先生的史料能夠旁證周仁關注鈞窯,卻不能回答周仁緣何力薦盧廣東的問題。
要解開這個謎,還得從神垕盧家救活了中國鈞瓷說起。
盧家自稱來自密縣(今新密市),并非“神垕土著”。
清末,盧振太隨父逃荒落戶神垕鎮,與其兄盧振中在窯場打工,燒制民用粗瓷。
史載,盧氏兄弟在神垕田間地頭偶遇光彩照人的瓷片,詢以老者,方知其為鈞瓷。
神垕老居民不怎么在意的東西,神垕“新移民”卻當成了天大的事。盧氏兄弟立志燒出這種東西,結果搞得傾家蕩產還是沒能燒出魂牽夢繞的鈞瓷。
盧振太臨終之際囑咐兒子盧天福、盧天增、盧天恩,無論遭遇什么困苦,都要燒出來鈞瓷。
光緒五年(1879年),神垕盧家終于圓了父輩的夢想,燒出了鈞瓷。
明清之際,鈞瓷已經在神垕斷燒。
恢復幾百年的記憶,盧家鑄造了中國鈞瓷發展史上又一個高峰期。
神垕都在燒日用瓷,為什么盧家非要“折騰”鈞瓷?
放眼天下,明清之際刮起了全國性的鈞瓷收藏熱,有的學者甚至將“柴窯”剔除出“五大名窯”,將鈞窯忝列為“五大名窯”之首。特別是雍正、乾隆、嘉慶、道光、光緒等,都在景德鎮復燒鈞瓷,都在為鈞瓷熱推波助瀾。
對此,盧家似乎是曉得一點兒的。
不然,盧家不會將自己的作品直接投放到當時的河南省省會開封,乃至洛陽、北京、上海等,甚至心中有個世界。
史載:1903年盧天恩燒出一件金斑閃爍、五彩滲化的鈞瓷壽桃,開封古董商以400個銀元購買;1915年盧家燒出一批“盧鈞”作品參加巴拿馬萬國博覽會,聲震海內外。
“那時,開封古玩圈流行著一句話:‘謹防盧鈞,小心上當’。”楊志說,“當時也有文獻記載,說:‘禹縣神垕鎮藝人盧廣東、盧廣文等兄弟,善仿宋鈞,珍珠刻花,能做到以假亂真’。”
“那時,盧家是‘三年不發市(開張),發市吃三年’。”劉國安說。
“盡管盧家自密縣逃荒而來,但很可能是戶‘耕讀傳家’的人家。”苗錫錦說,“盧廣同多才多藝,善寫能畫,顏、歐諸體乃至篆刻無所不能,登門求字者頗多。神垕關于他的傳聞也不少,如:某日某人手指空中飛鳥,說:你能畫下來嗎?盧廣同鋪紙走筆,眨眼之間,一只栩栩如生的飛鳥就躍然紙上。盧廣東能說會道,善畫瓷器圖稿,線條精準、獸頭裝飾生動到位,堪稱個中高手。盧廣華當過神垕陶瓷職業學校的教師,授徒多多。”
盧廣同、盧廣東、盧廣華、盧廣文等是神垕盧家第三代中最為著名的鈞瓷藝人。
盧家第一代、第二代是否“知書”,尚無確切的線索。盧家有家學底子,是基于第三代“知書”基礎上的一種猜測。
盧家“復活”鈞瓷25年后,禹州知州曹廣權與盧家的“互動”,也給新生的鈞瓷注入了知識的力量。
光緒三十年(1904年),曹廣權開辦了一家官商合資的鈞瓷公司——鈞興公司,延請盧天恩、盧天增兄弟等藝人燒制鈞瓷。“更重要的是,曹廣權寫了一部《瓷說》,縱論鈞瓷造型、釉色,民窯與官窯之異,釉料、胎料產地,窯爐構造與火候把握等,十分詳備,其為剛剛復興的鈞瓷無疑提供了一種知識上的引領。”河南大學中國陶瓷文化研究所所長王洪偉說。
這種“互動”,盧家乃至盧天恩之子盧廣東,恐怕都受益匪淺。
曹廣權在禹任職4年,而后東渡日本考察音樂、教育等,歸國后擔當禮部侍郎、典禮院掌院學士。
據傳,曹廣權曾獻“禹貢九鼎”鈞瓷給慈禧祝壽,惹得老佛爺芳心大開。
1924年,曹廣權離禹將近20年后去世,禹人請求將這位湖南人安葬禹境;次年4月,靈樞運至禹縣,葬于城西。
盧鈞起于草野,曹廣權執掌光緒朝典禮院,其《瓷說》打通的,也許是盧鈞與宋鈞在造型與釉色上的連接;其地位影響的,也許是開封、北京乃至全國對神垕盧鈞的認同。
就此,“謹防盧鈞”叫響古玩圈。
就此,盧廣東游走于神垕與開封、洛陽等地,拿“盧鈞”當“宋鈞”推銷盧家剛剛出爐的鈞瓷,一時爆得江湖名聲。
周仁“好古”,盧廣東自在他的心中;恢復鈞瓷,周仁自然“走馬”推薦盧廣東……
盧家再行“變法”
毋庸置疑,盧廣東是新中國恢復鈞瓷生產的旗幟性人物。
但是,在盧氏家族中,盧廣文才是盧鈞第一高手。
“解放后恢復鈞瓷,無論造型還是釉色,都指望(依靠)人家盧家。”楊志說,“盧廣東懂得多,哪個造型是哪個朝代的,叫什么名字,老先生都知道。盧廣文手巧,手拉坯好、配釉好、燒窯好,他學得精,都是祖傳,已經幾代了。盧廣文就像孔家鈞窯的孔相卿(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孔家鈞窯藝術總監),那是憋在窯場真做實干的,你說功夫能不到家嗎?!盧廣東就像孔家鈞窯的孔紅生(孔家鈞窯總經理),那是成年累月在外面跑銷售的,你說知道的能不多嗎?!”
不少神垕人認為,孔家鈞窯的組織架構深得盧家之真傳,但是盧家后裔卻沒有將其繼承下來。
1955年前,盧廣同、盧廣華相繼去世,盧廣東將盧廣文找了回來,拉入神垕第一瓷窯生產合作社(即后來的鈞瓷一廠),共同擔負起開拓新中國鈞瓷事業的重任。
“當然,也不只他們盧家兄弟。還有楊書信、郗杰、王喜娃、任堅以及劉振海、孔鐵山、劉振蒼、邢國政等。沒花多少年工夫,這些人就把新中國鈞瓷事業給呼啦(摸索創建)起來了。”神垕陶瓷收藏家郗國中說。
盧廣東后人基本上沒有承襲他的衣缽,盧廣文之子盧正興子承父業,讓鈞瓷釉色再上層樓。
1958年前后,為讓鈞瓷天青釉色趕上宋鈞水平,盧正興等經過10多次試驗,成功“變法”:減去“盧鈞”中的一種呈色釉料元素——氧化鈷,讓鐵在還原中呈現青色,取得盧家救活鈞瓷以來的又一重大突破。
鈷呈色是“盧鈞”一大法寶。
新中國最早能夠批量生產的鈞瓷“大火藍”,就是延續盧家傳統,以鈷呈色的。
青花瓷以鈷呈色,呆滯呆板;宋鈞以鐵呈色,晶瑩玉潤。
青花瓷的青,說到底是藍;宋鈞的青,那才是青。
青與藍有啥區別?“青出于藍而勝于藍”。
盧正興之子盧俊嶺現在經營著一間“盧家世代鈞窯”,他還時不時地回過頭去,在自家窯場燒一下先輩們世代耕耘的“雞窩窯”。
“雞窩窯”一米見方,一次只放一件鈞瓷坯胎;周邊圍上蘭炭(就是沒有燒透的煤渣),點火后以風箱助燃快速燒制。
“十窯九不成”說的就是這種“碰運氣”的“雞窩窯”。
1936年,李志伊(河北省高邑縣人)自北平大學應用化學系畢業,受聘禹縣陶瓷職業學校校長,旋即遷校神垕。新中國成立后,李志伊擔當河南省工業廳工程師,奉命與盧氏兄弟等密切合作,以比較先進的測試手段測定爐溫和爐火氣氛,找出了鈞瓷燒成的基本規律。李志伊還與他在禹縣陶瓷職業學校時期的得意門生任堅等密切合作,將“雞窩窯”等相繼改造為“倒焰窯”,燒成溫度就此更便于調節控制。
積累,積累,再積累,都成了整個神垕瓷區的財富。
“像鈞瓷一廠的劉富安、鈞瓷二廠的劉建軍,都站在前人的肩膀上,成了神垕瓷區的佼佼者。”任堅之子、星航鈞窯掌門人任星航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