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50年2月,我們四個年輕人從河南日報社被調到河南省文學藝術工作者聯合會籌備委員會創作組工作。隨后不久,徐玉諾來,鶴發童顏的徐玉諾,白須飄飄的徐玉諾,腰板直溜的徐玉諾,腳步矯健的徐玉諾,于那年的春天從他的家鄉魯山縣來省城開封參加各界人民代表大會,在會上作了如何種紅薯的大會發言,會后,就被留在省文聯籌委會,這正是這位五四時期詩人的歸宿所在。記得好像他也被安排為一個部門的負責人,組聯部吧,好像只是掛名,總覺得他就是我們創作組的人。
徐玉諾是1894年生人,1950年時也就是56歲,卻為我們單位里最年長者,都稱他為徐老。我與徐老相見時,18歲半,為最年輕者,名為創作組創作員,實為一個懵懂少年,乳臭未干的青皮小子,小屁孩,因此,也沒有因為與這位五四時期的著名詩人同在一個創作組而感到驕傲與光榮,竟也沒有什么敬畏之情。我與他親熱的方式,是捋著他的花白的長須,用我少年的清澈眼睛望著他的也是清澈的眼睛,他也望著我的,我們就這樣對視,用目光相互撫摸,就撫摸出長輩與晚輩之間的暖意與柔情。
世稱徐玉諾為怪詩人,關于他的怪有各種傳說,比如,送俄羅斯盲詩人愛羅先柯上站,他也上了火車,一送送到滿洲里,若不是沒有護照,保不準就送到莫斯科了。比如,在魯山鄉下教書時,一次夢游,挑著一擔水就上了房頂。等等。我目睹他的怪,也有數件,比如,1950年春天時,文聯一行人去許昌五女店搞土改,某天,他突然失蹤一整天,至晚始歸,說是去追尋逃亡惡霸的蹤跡去了。比如,在開封茅胡同文聯宿舍住時,某天,他向公安局報案,說是他的住屋里有特務安裝了發報機,公安局派人來查,卻原來是他老人家的暖水瓶的塞子沒有塞緊,發出了“噗噗噗”的聲響。比如,1952年時文聯搬到開封自由路中段,我們四個年輕人和徐玉諾都住在一間禮堂的二樓靠西邊的廊房里,那廊房是用竹篾隔離開的,我們在盡頭,隔了間大房子,作為集體宿舍,徐玉諾就在我們的隔壁,隔了間略瘦長的小房,他單獨住,出來進去,都要經過他那間房,就看到簡陋的床鋪,那放枕頭的地方擺放著一塊磚,一年四季,春夏秋冬,長年累月,他就枕著那塊磚頭睡覺,那磚頭就是他的枕頭。徐玉諾是文化名人,當時是薪金制,當然比我們這些供給制的年輕人有錢,他將錢大都捐助生活有困難的民間藝人,但也不至于置辦不起一個枕頭。是習慣使然?好像曾問起過他,他也只是一笑置之,我始終不明所以。
1954年后吧,徐玉諾被調至省文史館工作。1955年,省文聯隨省會也遷至鄭州,省文史館仍暫留在開封,與他就少見面。記得1957年時他來省文聯開會,憔悴了許多,于次年,即1958年去世,享年64歲。不記得參加過他的葬禮,F在想想,他去世時的1958年4月,我已經過反右派運動后的初步處理,正下放在他的家鄉魯山縣某個村莊。
今年春天,徐玉諾的家鄉籌備徐玉諾紀念館,邀我為該館寫前言,我這才坐下來,梳理逐年積累起的對徐玉諾的認識和理解。
1922年6月,文學研究會同人朱自清、周作人、俞平伯、徐玉諾、郭紹虞、葉紹鈞、劉延陵、鄭振鐸等出版詩合集《雪朝》,為中國出版史上公開出版的第一本新詩合集。同年8月,徐玉諾出版個人詩集《將來之花園》,為中國出版史上繼胡適《嘗試集》、郭沫若《女神》之后,公開出版的第八本新詩個人詩集。1925年4月,朱自清、徐玉諾、俞平伯等29位文學研究會同人,又出版詩合集《眷顧》。此外,徐玉諾尚有已發表未輯印成冊的新詩百余首,散文詩數十篇。據詩人痖弦統計,朱自清主編的《中國新文學大系·詩集》中,選了徐玉諾的詩10首。同集中,胡適獲選9首,劉半農8首,沈尹默1首,魯迅3首,田漢5首。徐玉諾為入選量最多者。徐玉諾的同代人王任叔(巴人)、葉紹鈞(圣陶)、鄭振鐸、聞一多等對其詩均有甚高的評價。聞一多認為《將來之花園》或可與《繁星》比肩。由以上敘述可以得出怎樣的結論呢?僅僅說徐玉諾是五四時期的著名詩人是不夠的。徐玉諾是中國新詩創作的開拓者和奠基者之一。
徐玉諾的小說創作,也頗有成績,早在1921年初,他就是以小說《良心》卷入五四文學革命浪潮的,此后他陸續發表20余篇小說,魯迅曾有意將其結集出版,將此意托北京《晨報》孫伏園向徐玉諾轉達,徐未作出回應。此事也就作罷。作罷也就作罷。葉紹鈞曾在萬言評論《玉諾的詩》中說:“他不以作詩當一回事,像獵人搜尋野獸一樣,當感覺強烈、情緒興奮的時候,他不期然地寫了。”他也沒把出小說集當一回事,他不把名當一回事,他對世俗甚少考量,他是自然之子。他是自然之子,這從我耳聞目睹的他的各種生活細節,可以充分看出。
上世紀20年代,徐玉諾在吉林教書時,當時還是文學青年的蕭軍曾專程拜訪向他求教,后來不知他的蹤跡,曾寫信向魯迅尋問,魯迅復信說也不知徐在哪里。茅盾于30年代主編《中國新文學大系·小說一集》收入徐玉諾的《一只破鞋》和《祖父的故事》,在序言中,茅盾除稱贊徐玉諾的才能外,也感嘆道,不知他是否尚在人間?徐玉諾這顆閃亮的星辰從五四文學燦爛星空中消失了。消失了也就消失了,他自己也并沒有當一回事。
徐玉諾在大地上流浪。如他自己所說,教了25年書,換了50所學校。足跡遍及東北、東南、華東和中原許多地方。他始終如他涌入文學革命浪潮的《良心》所示,以良心為人處世,在黑暗的中國追尋光明,參加學運,宣傳抗日,教書育人,他依然在人間為《將來之花園》奔走呼號。
且讀《將來之花園》:
我坐在輕松松的草原里,
慢慢的把破布一般折疊著的夢開展;
這就是我的工作呵!
我細細心心的把我心中更美麗,更新鮮,
更適合于我們的花紋組在上邊,
預備著……后來……
這就是小孩子們的花園!
也請讀另一首,他的《問鞋匠》,瞿秋白在《荒漠里一九二三年之中國文學》一文中曾經引用:
鞋匠,鞋匠,你忙甚?
現在地上滿是刺,
我將造下鐵底鞋。
鞋匠,鞋匠,你愁甚?
現在地上滿是泥,
我將造出水上鞋。
鞋匠,鞋匠,你哭甚?
世界滿滿盡是蛆,
怎能造出云中鞋。
鞋匠,鞋匠,你喜甚?
我已造下夢中鞋。
張哥,來!李哥,來!
一齊穿上夢中鞋!
瞿秋白在引用過后,接著評論道,夢中鞋是穿上了,可惜走不出東方。秋白繼續說,東方始終是要日出的,人始終是要醒的。
將近一個世紀的時光過去,如今再讀這詩這議論,感覺如何?
有資料說,新中國成立的1949年10月1日,徐玉諾曾作《痛快獨唱》詩。始終未見到這首詩稿,但可以想象詩人面對晴空放聲朗誦的痛快情景。
1950年徐玉諾恢復創作后,寫了不少快板詩,也有小說《朱家墳夜話》出版。天未假徐玉諾以時日,他的創作未超越他的從前,未受到關注。未超越就未超越,未受到關注就未受到關注,徐玉諾沒把這當回事。
春天時,去平頂山參加徐玉諾研究會成立大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