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伯駒女婿樓宇棟在其編著的《張伯駒詞集》再記中寫道:“先岳夫晚歲與詞友之間來往比較頻繁的,首推津門張牧石先生。”《東方早報·藝術評論》曾在第47期的“張伯駒專稿”中刊載張伯駒晚年與北方治印家張牧石的手札,本期特再刊出藝術家肖谷所見張伯駒晚年與張牧石的詩詞唱酬、信札八通。
張伯駒是一位極有歷史感的大家,他會經常以歷史的眼光來看待某種文化現象,他以這種對歷史的態度踐約了自己的一生。這從他的手扎及文章中的片言只語中就能強烈地感受到這一點。
第一通
(注:作于被劃為“右派”后不久,被迫離京,漂泊不定。)
沽上歡聚極暢歸來,百感交集。苦于寄盧,手植梧桐一株,后成樹,高過屋。二年前,樹忽裂為二而萎,已兆京不可久居,故鄉歸又未得。欲臘半去西安,而老妻、外孫、貍奴皆暫留不能無戀,故行期稍緩,此后漂泊何處,雖不能知,但異日必卜葬西山玉溪,他生未卜此生休,不啻為我詠也。因賦小秦王四闋。十年漂泊玉闋賒,道是歸家未有家。手植梧桐今不見,只余殘柳亂棲鴉。巷陌銅駝是故鄉,一回一望斷人腸。牡丹遭遇身猶羨,那有金輪貶洛陽。催人風雪又殘年,梁廡無能賃一椽。西去長安行未定,遙憐兒女憶燈前。六十年來夢似云,風流孽障劇銷魂。但留血淚殘碑在,猶勝荒蕪黃葉村。夢碧云機峰傳奇須有題詞,因預作小秦王四闋。恨無云雨到巫陽,地老天荒此一場。月是有情全在缺,畫蛇應笑續西廂。陳郎才氣逼迦陵,下筆非惟鸚鵡驚。三絕于今成鼎峙,桃花扇與牡丹亭。只今顧曲少周郎,彩筆飛揮枉自狂。紅粉三千泉路下,相憐卻愿作搖場。(機峰之作,今少知者,若在唐宋名姝妙妓,必付之歌唱引用。雪芹詩亦極揄揚之意。)孽海能教陸竟沉,還留焦尾識琴音。千年贏得情人淚,地下詞靈感不禁。
津詞友亦希先作能獲快覩,又蜚語一折須加入,謝稼庵謂秋詞為一般,余詞亦非大家,自詡為拙重大(此為真事乃潘素訪彼問秋,彼所說者。)下為梅醋,疑男。又,酬唱下應為佯嗔,可參看甲集兜上鞋兒及南歌子詞,后為問病,參看水調歌頭沽上集,或在問病一折中引出津詞人,為后驚變張本夢邊為主角,與機峰商酌之。即問冬祺。碧叩。臘八后一日。
鈐印:張大(白)
第二通
(注:提及張牧石刻贈之的著名“京兆”、“平復堂”兩印。)
牧石詞家:治印收到,極佳。前題《秋梧選韻圖》,下鈐“京兆”、“平復堂”兩印,有人見之甚推譽,足見行家自能知也。潘素畫青綠山水,本月內當寄上,因平日操作時間太少,一日只能爭取兩小時作畫。海棠時節必去津,今年節序早,預計一個半月后當可聚晤矣。除夕作鷓鴣天詞兩闋錄上,詞意欲停為詞,但不作馮婦亦頗難也。即頌雙厘。碧頓首。初五日。
(注:所附詩詞亦可窺見張伯駒晚年生活之艱辛)
問是無名是有名,身非白玉琢難成。花銷高步登云氣,詞少長吟擲地聲。裴舊酒,換新瓶,風流一世論生平。春蠶未到絲全盡,不作飛蛾亦了情。往事回頭一嘆嗟,夢中已盡筆生花。銅山掘穴空余石,江水淘金只剩沙。身畫虎,足添蛇,何時可為了風華。沉哀縱有心難死,直到黃河纔是家。叢碧草。
鈐印:張大(白)
第三通
再和牧石韻。鐵筆于今數異才,西泠湖水漾瓊杯。回思夜得蘼蕪硯,也似文園入夢來。
某歲在溥雪齋家作詩謎戲,雪齋新得柳如是蘼蕪硯,余乞讓雪齋允之夜攜歸。次晨,古董商人持硯來售,視之,錢謙益玉硯也,即留之。一夜之間,夫婦硯巧合。余以比之高西園夜夢司馬相如來訪,而得其玉印事,蓋無獨有偶矣。叢碧近因與司馬相如同病,牧石為治印,他日又何人夢余而得此印耶?叢碧記。
鈐印:張大(白)
第四通
后身即是只慚才,可向當壚醉一杯,惟有相憐同病渴,也驚風雨茂陵來。(和牧石詞家為治印作邊跋詩)
《煥墉圖》已繪好,君坦亦題就,現付周敏庵題。清明后十日去津,當攜去。即頌
春祺。
碧拜。二月二日。
鈐印:伯駒(朱)
第五通
(注:家境已是非常落魄,債臺高筑,不得不與潘素夫婦靠寫字賣畫還債。)
牧石詞家:久未通信,陽歷五月十九日乘飛機去南昌,至景崗山、長沙韶山等地參觀。六月五日回京。經過稍長時期休息,身體現比較好轉。潘素參加春季廣交,繪畫六張,得稿費五百六十元。我參加畫梅蘭一張,寫唐詩直幅一張,對聯兩付,得稿費二百十五元。還了債一部分。現廣交會又要秋季書畫,我交梅、蘭、竹、菊四幅直幅,字兩件,對聯三副;潘素畫交十二張。廣交會還要潘素再畫些張。如果能賣出,債可以還完有余。又吉林省藝專已為潘素平反,將退職改為退休,下月派人來京,為辦手續。如此,生活可以解決。就身體與生活方面看,明年海棠時期仍可去津。曹長河、王煥墉考研究生問題如何?因夢碧曾來信相托也。又擬請為刻兩印,一“光緒秀才”,一“宣統蔭生”,皆朱文方印,“光緒秀才”為沈老師,“宣統蔭生”為我印,皆用于書畫者,秀才、蔭生至今日已為魯殿靈光矣。即頌日祺。紹箕統此不另。碧拜。七月廿四日。
鈐印:張大(白)
第六通
(注:作七絕,寫無錢買梅之窘境。)
渭城曲(寄廬花木多摧折,今冬相對無梅,見肆間有小盆梅初花,欲買,囊空無錢,賦此四闋。)
肆間初見小梅姿,風韻嫣然似舊時。畫圖愿買折枝寫,無奈囊空惟剩詩。
記從林下吊花魂,只見湖光不見春。況今已是白頭叟,羞作空山相對人。
羨他何遜在揚州,東閣風流孰與儔。恨來擊碎缺壺口,金谷荒涼憐墜樓。
去年明月去年風,雪意冰心一夢中。賦詩便有惜人老,團扇誰家圖放翁。
此后為七絕詞,能偁有自然之句,則按律為渭城曲。無自然之句,則依唐絕為小秦王。定陽歷除夕午車去津,歡聚并愿睹機峰新作。附君坦詞。碧叩。
鈐印:張大(白)
第七通
生查子 臘八日和君坦。還鄉信寄鴻,換歲年逢豕。冰弦月上初,葭管陽生始。法筵臘鼓中,寶粥香廚里。救苦佛慈悲,莫啜蓮心蕊。點絳唇 入臘后,夜常有大風圍爐尚不覺暖和君坦。垂柳亭前,寒流何日消圖九。春如蝌蚪,未到成蛙候。禪榻維摩,病可天花佑。殘燈豆,爐溫不彀,風挾濤聲走。回京后臘八次日,接君坦詞和闋亦屬尋常,與題機峰傳奇詞未可同日而語,題傳奇詞,希即示機峰助其佳興,下筆當如春花亂發也。(計尚有佯嗔、問病、梅醋、疑男、三約、驚變六折)君坦近詞纖功轉入晦澀,多用生韻癖典,是以稍乏趣味,如蚪韻和語,尚覺稍勝于原語,但此韻實不宜入詞也。又如生查子三四日馭兩句,乃說拉練后,人費醉矣。是以僵邨以落葉詠珍妃為佳。
鈐印:張大(白)
第八通
(注:提及腿疾復發,身體每況愈下,透露出晚景凄涼之意。)
南樓令。丁巳中秋和君坦三闋,扶醉一登樓,卷簾不下鉤。在天涯、難是無愁。今夜雙圓人與月,長愿見,更當頭。白露謫寒秋,鄉關望里收。悔嫦娥、卻負綢繆。辛苦循環盈又昃,偏有意,對金甌。雁影過西樓,開簾掛玉鉤。又無情、添上閑愁。歲歲年年當此夕,渾不覺,白人頭。春去剩悲秋,風流夢里收,老鴛鴦,羞更綢繆。相對團圓明月好,空負卻,酒盈甌。筋力懶登樓,心情曲似鉤。看東流、江水如愁。明月依然來照我,堪比白、雪盈頭。意緒冷于秋,繁華過夢收。縱團圓、也負綢繆。離合悲歡千古恨,寒露和,淚凝甌。詞收到,明春海棠時定去津,腿疾入秋,畏寒,已著棉褲不出門。重陽不能再去西山看紅葉矣。夢碧、毅然、機峰、牧石詞家清吉。叢碧拜。八月廿五。
鈐印:張大(白)伯駒(朱)■【原標題:所見張伯駒晚年致張牧石信札、詩詞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