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與張氏影子里的現代女性
談論計文君之前,有必要談談《紅樓夢》與張愛玲。計文君的文字明明骨子里是現代知識女性眼中的人倫日常,中原女子心性中的人生百態,如何就局限在一紅樓一張看之中?《紅樓夢》的人物和文字無疑屬于一個爛熟的文化,曹氏字里行間透露出的青春氣質和凄美絢爛恰恰是與古舊傳統異質的部分,由此才有曹氏紅樓對于現當代的文學意義。張愛玲《傳奇》的封面是一個現代人從欄桿外窺視,偷看在深宅大院里幽幽弄骨牌的晚清少婦。實際上張愛玲的一生就是這個畫面的一個絕妙注解,與她曠世才情匹配的是一個天翻地覆的時代,時間與空間都是無從把握的荒涼與頹敗。張愛玲登堂入室的結果是更長時間的幽居閨閣,無論是在世界的哪個角落,張氏最終選擇了幽居獨處,乃至最后逼仄到觸目的張看。張愛玲是獨異的,不僅因為才情,還因為家族時代賦予了她一種沒落貴族華美與凄涼的底蘊,她的俗人俗事也就沾上了前朝舊影的古舊與華麗,即便是曹七巧這種頂俗氣的市井婦人,那份侵入骨髓并與隱忍參雜的殘酷,也在大家族的金錢欲望爭奪中顯示出幾分沉穩中的陰鷙之美。
古典與現代的經典之作無疑如細瓷器般發著屬于他們那個時代幽深的光芒,或闊大遼遠或溫潤晶瑩或炫目刺心,讓我們無言或者過多言說。其實計文君筆下的女子如果說和張氏與紅樓有些聯系,便是她筆下的女子有著一個舊家大院和某種大家閨秀的典雅氣韻,生計的艱難和生存的痛苦消解在對于人性幽深處的探尋中。在計文君的世界里,不會再有張愛玲的白流蘇和范柳原,同樣也難覓大觀園里群芳的影子,即便是有著幾分似曾相識的心性、做派與心機,那也是中國女子幾千年根深蒂固集體心理積淀的映射。一代有一代的文學,計文君的女性從傳統中出走,她們的出走有別于歷代閨閣女子從婚姻家庭的出走。這是一種沒有歸途亦沒有結局的出走,無論是圍城內外,現代性侵入的中國社會和世態人心不再安穩。
因為時代物質日漸豐裕,精神狀態更加多元,盡管生存的逼壓和歷史情境的壓抑依然存在,計文君一代女性中的一部分終于可以從社會生存逼壓、政治歷史情境壓抑中漸次突圍,她筆下的女性大多愿意且能夠關注內心,長于對自我心智的審視與觀察,且這種審視與觀察帶著現代性自身的內省和反思,由此紅樓與張氏影子里佇立的是一個個回望內心精神狀況的現代女性。
孱弱而頑強的女性心智成長
當下中國女性心智的現代成長盡管幼稚孱弱,然而無疑延續了現代文學女性形象系列。當下女性的人生注定不會如《流言》封面中的女子一般在廳堂之外徘徊,她們以現代女性的身份最為直接地進入各個層面的生存,脫去了沒落貴族那點古雅、優裕、散漫與不通生機的糊涂,這里的女子是市井生活中的歷練者,也是中國傳統到現代轉型中的親歷者。殷彤就是當下許多女孩子的翻版,地位卑下的母親,都市求學的痛苦經歷……這些都沒有阻止她“健康成長”,并在自己的青少年時代一直保持著亢奮的人生之戰,因而也成功脫離了自己原有的階層,在一個幾乎和男性相當的智力層面生活著。但是伴隨著成長的是精神性病癥和痛苦。大觀園中的女子和張愛玲筆下的眾多女性,她們的命運無疑是被高門大院深鎖的痛苦,眾多女性無疑都是被啟蒙的對象,她們的心智并未成長就夭折在古舊的家族中。我們在欣賞釵黛古典意蘊的同時,不要忘了冰雪聰明如釵黛者也依然是生存在前現代古舊的黑暗中。現代人所具有的秉性氣質在某種程度上是古典時代的承繼更是顛覆,無論何種面目,他們都具有現時代的精神氣質。盡管當下進行時的寫作與經典人物的距離是遙遠的,這不代表現代人物的品貌風度和學識見解就一定輸于古代經典中的人物。除卻被過分物欲化之外,當下中國女性已經更為執著于自己身心的內省與發現。
計文君筆下的眾多女子都試圖成長自己的心性,在日常生存的掙扎中時時不忘內省自己的心智。她們之中有的不乏古典余韻,有的在都市追逐欲望卻茫然無措,有的深陷金錢與情感糾葛且時時與身邊的男人們相互漁獵。由此,計文君筆下無論哪類女子,最重要的戰爭不在物質生存、歷史時代與家族制度之間展開,她們無休止地和自己作戰,而戰場往往是——婚姻家庭,其所要爭奪的不是物欲化的婚姻,而是鋪排在婚姻內外的欲望與情感,在百轉千回中成就自己平庸的現代人生。計文君的小說看上去貌似尋常故事,又時時出人意表,往往在不經意處見出匠心與深意。她筆下的女性之所以獨特,在于日常世俗生存層面的敘事,卻義無反顧地要表達女性與自身抗爭的糾結。
《天河》中秋小蘭在臺上臺下都不算是真正的角兒,卻恰恰代表了一代從藝者茫然的心態和無法確證自我的尷尬!短旌印窡o疑讓我們傾聽了秋小蘭被強勢的社會歷史文化所壓抑的絲縷心經,其情可堪,其狀可憐。秋依蘭的強勢尖利與破敗不堪的婚姻在秋小蘭的柔弱無能中被消解于無形。無論是世俗的名利還是內心幽深處的暗疾,在混沌狀態的秋小蘭這里都化成了模糊不清的意識和無法言說的情緒。秋小蘭始終無法找到自我的狀態正是現代人最經典的“我是誰”的提問。但是秋小蘭的這種疑惑依然是不自覺和模糊的,因此就帶有更多的不確定性,比如她的逃離、模仿、依賴又厭煩秋依蘭和秋依蘭所代表的價值觀念和人生方式。在這個文本中,天河本身就是一個意蘊多向的隱喻,天河的兩邊孰優孰劣?單純良善者無法勘透人世,閱歷人情世情者的老練世故卻又沾染了太多的煙火氣。秋依蘭有韓月輩承其衣缽,而秋小蘭輩只能在無人的舞臺上傾聽自己心性成熟的成長之音。秋依蘭們堅定且強悍的人生已經不再具有某種普適性,秋小蘭們茫然的無措和軟弱恰恰是這個時代最尖銳的聲音。
天河時期,計文君筆下的秋小蘭在自己狹窄的戲臺上,扮著旦角,依依呀呀地唱著,人生之域局限在彈丸之地。到了《剔紅》《開片》,她筆下是一批從自己鄉土和出生地“脫域”而去的女性。秋染和殷彤是典型的從鄉鎮奔赴城市的現代女性,其身世經歷和才情都帶著十足的現實感,中國現代化過程中,這種女性比比皆是,向著現代都市進發的過程中,脫離鄉土就是生存的目標和人生的理想,路在腳下身體在路上而心卻不知在何方。鄉土的小鎮作為故鄉僅僅和有限的親人和情感相聯系。在計文君筆下,這類脫域的女性依然會在燈紅酒綠的都市回味著舊家大院的古雅與清涼。于是另一類有著古典標準的女性自然就成了某種精神救贖的象征,小嫻和殷彤母親的溫良恭儉與隱忍淡然就具有某種定海神針般的效力,成了醫治都市病與精神亢奮癥的良醫。逃離鄉土生存環境之后,依然需要傳統文化精神來給現代精神病癥清涼解毒,這無疑是計文君小說中非常突出的特質。她筆下不乏各類高智商的人精,例如蘇戈、江天和崔琳之流,也不乏像余萍這樣的庸俗脂粉,更有著秋染、殷彤這樣錦心繡口的文藝女,但是無論怎樣的算計和乖張做派,到了小嫻和殷彤母親這里都化成了一縷俗氣的煙云,大家都去靜觀一個女人一飲一食的淡定自然,那份來自生活歷練的從容與堅定,識得一簞食一瓢飲樂在其中的境界,才是紅塵中的偉丈夫,俗世中的真君子。當然,這種回鄉的精神救贖其有效性值得懷疑,這種隱士般的女性即便真的存在,也無法真正完成對于他者的精神救贖,畢竟現代性就是一個不斷質疑自我的過程,在路上的孤獨感和被異化感如影隨形,回歸傳統價值的守望依然帶著烏托邦的虛幻。由此,在《剔紅》和《開片》中,回歸與精神救贖之后的毅然直面生存是計文君的過人之處,在傳統精神價值體系之外去看剔紅與開片,又在現代性的病癥中回首剔紅與開片的深厚意蘊,由此,才有秋染與江天相互間的輕微和解,才有蘇戈“只有梅花是故人”的惋惜,殷彤還能在喧囂的北京城聽見冬夜落雪折枝的聲音。
自覺寫作與敘事試驗
計文君是個非常自覺的寫作者,每一個小說文本都精心設計故事、結構、人物和意象,她更是在犄角旮旯里隨處藏著自己的機心與才情。在我的閱讀感受中,《白頭吟》和《陽羨鵝籠》無疑可以互文,《白頭吟》中依次出場的人物,就像從鵝籠中各個人物嘴中吐出,在一個個屏風后面上演著屬于自己的人生悲喜劇!栋最^吟》相對的是《長門怨》,有怨有吟,這篇小說中才情與心性在文字的包裹中依稀還見得到愛情兩個字。然而當下在一片婚外情、小三登堂入室的世風之中,就連影視作品都打起了婚姻保衛戰。而我們的很多小說文本卻以審美價值的名義沉溺于欲望化表達,往往認為小說一旦涉及婚姻價值就容易落入道德評判,從而有悖文學性表達。計文君的《白頭吟》做了很好的嘗試。這個文本無疑是對于當下婚姻價值失范的某種考察,“怨”字意味深長,有愛情有期待才有失望之后的“怨”,這個文本既是女性視角,又不乏理性的智識判斷!栋最^吟》中談芳的婚姻危機是暗線,談芳盡管眼神幽怨,依然祈望婚姻的圓滿,守望著最原初的“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婚姻。這條暗線襯托著周家紛亂復雜的人際關系與混亂的情感狀態,反而顯示出談芳夫婦對于婚姻家庭更為理性的認知和維護!栋最^吟》無疑是作者精心設計的一個故事,“白頭吟”是爛俗的婚外情的暗示,然而正是因為有著談芳對于丈夫艷遇的隱忍,才得以見到人生更多的真相。從婚外情的意亂情迷到人情世故的變換,再到家庭親情的冷漠怪誕,“白頭吟”進而被賦予了多層的意指。
《陽羨鵝籠》是一篇有意進行敘事游戲的文本,這篇小說用“陽羨鵝籠”鋪排起興,展開的是人性在古今之際的變與未變,只是古代敘事中依然用“幻術”為題來表明小說乃虛構諧謔之作,而計文君的文字顯然是現實摹寫,各種人物都帶著熱乎乎的現實氣息,直指當下生存情境。這個短篇是一種全知全能視點下的敘事實驗,作者在實驗文體的同時,也嘗試用溫和平靜的語調敘述現代人彼此之間的欺騙、隔膜、傷害以及和愛欲相關的彼此偎依的一絲暖意。在計文君的這個文本中,第三人稱的主人公大多在非我與自我本心之間徘徊,生活層面日常的瑣碎的溫暖與善意竟然成為燭照內心的一縷亮色,這對于西方現代主義來說是匪夷所思的,也頗具反諷意味。然而,這些卻顯示出中國人倫綱常強大的包容和化解能力。一切個人化的私密的乃至于情欲化的方式,最終都會消融于日常強大的事務性的慣性生存之中。中國人往往在丟失自我的狀態中,達到某種所謂道德或者情感的安全、安穩乃至和諧的狀態,這正是中國文化迥異于西方的所在。
計文君的小說文本試驗性很強,獨具匠心也時時顯出斧鑿的痕跡。但是從她執著悍然的文學實驗中,依然能夠看到計文君對于超越自身寫作的真誠嘗試和努力。計文君前期小說中,女性視角觀照下的人性更多陰冷抑郁的氣質,小說在解構婚姻的同時,也往往刻意呈現出女性孤絕的精神境況,比如《七寸》中俗氣孱弱且善良無辜的宋小雅,還有宋小雅市井悍婦般的母親,從某種程度上,這些特質從一開篇就暗示了宋小雅一類人物不幸的婚姻結局,這些人物和故事影影綽綽能見到張氏的陰影在小腳與旗袍間徘徊。然而計文君的《天河》又是一種絕然不同的格調氣質,那種模糊不清的“我是誰”的呼喊,的確讓人怦然心動。然而,《天河》卻無法滿足計文君對于當下女性蔥郁心智的發現和思考,由此才會有著回眸傳統剔紅與開片的嘗試!短藜t》和《開片》在意象選擇和文化內蘊的設置方面有獨到之處,體現出作者女性智性寫作的傾向!蛾柫w鵝籠》典型的互文性和對于古今人性的揣度都見出作者的見識與勇氣。《白頭吟》無疑寄托了計文君更為現實感的寫作理念,從女性一己之怨痛中走出,反觀蕓蕓眾生相的欲念與情感,試圖勾勒出當下婚姻家庭多層面多視點的真實狀態。從《白頭吟》開始,計文君找到了自己敘事的腔調,在很大程度上找到了屬于自己內心的聲音,從而完成了自身從紅樓張氏影子中抽身而出的努力。當然,這個作品還不算渾然天成。但是在物質主義的當下,人們面對的是物欲洶洶的豪車美女,白頭吟在當下是被嘲弄解構的對象,因而這篇小說中對于人性溫厚處的觸摸顯得稀缺而珍貴。
對于已經完成幾次精神蛻變的計文君來說,世界很大,小說很大,自我很小,人性很寬厚。今后,更加期待她在小說之外看世界,在人性的寬厚中見真我。郭 艷【原標題:計文君:“脫域”而去與回望內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