孝文帝:
背叛者or繼承者?
孝文帝放棄了太多的東西。他放棄了拓跋氏經營近百年的太原,放棄了代代相傳的鮮卑語言、鮮卑服裝、鮮卑禮儀、鮮卑制度,甚至放棄了自己的鮮卑姓氏。他是拓跋鮮卑的背叛者嗎?
在孝文帝遷都洛陽之前,拓跋鮮卑已經歷數次南遷。由于沒有文字記載,這幾次遷徙的詳細過程,已無法得知,但毋庸置疑,每次遷徙,都是一次艱難的抉擇。
據央視《探索與發現·遠去的鮮卑》報道,走出大興安嶺的想法,始自拓跋毛,這位部落首領最先意識到,狩獵養不活太多的人口,要想發展,必須走出去。盡管拓跋毛“聰明武略,遠近所推”,但這次他沒有說服任何人。拓跋毛一次次勸說,直至為此郁郁而終。
過了五代,嘎仙洞的族人才在拓跋推寅的帶領下走出大山。
他們第一次的遷徙地,“方千余里,厥土昏冥沮洳”,并不是理想的居住地,拓跋推寅“謀更南徙,未行而崩”。又過了六七代,拓跋鮮卑才離開呼倫池,翻越陰山。據《魏書》所說,這次遷徙“九難八阻”,歷盡艱辛。
遷徙,首先意味著放棄,放棄已熟悉的環境,放棄已技藝純熟的謀生手段。而放棄之后,前方等待的是什么,充滿不確定性,因此令人心生恐懼。
拒絕安逸、永遠進取的精神,總能在拓跋氏的猶豫和矛盾中占到上風,所以他們一次次遷徙,一次次學會新的生存方式,因此走向更廣闊的天地,擁有更宏大的舞臺。
放棄,需要勇氣,更需要智慧。學會放棄,才會到大境界,有大獲得。
從這個意義上說,孝文帝拓跋宏不是拓跋鮮卑的背叛者,而是銳意進取的拓跋精神的最佳傳人。
很多記載說,拓跋宏遷都洛陽,過程充滿戲劇色彩,他是連哄帶騙,完成了遷都。但有研究者認為,遷都事件是一場生死較量,并不帶有任何戲劇性。
南伐演變為遷都
自古至今,女人當國的情況很少見,但當國的女人都是超級強人,如呂后,如武則天,再如北魏的馮太后。
這些超級女強人有兩大特點:第一,干得超級好,在位期間國家快速發展,欣欣向榮;第二,手腕超級硬,完全掌控政局,絕對高高在上。
馮太后臨朝期間,實施班祿制、均田令、三長制,動蕩百年的廣大農耕區安定下來,國民經濟得以快速發展。在她臨朝后期,孝文帝已長大成人,但馮太后并無歸政的意思,直到公元490年她去世,孝文帝才得以親政。
親政后的孝文帝,仍生活在馮太后的身影中,她巨大的成就,她留下的親信重臣,都成為新皇帝樹立權威的障礙。
親政的第四年,孝文帝謀劃了一次大規模的南伐,征伐的對象是定都建康(今南京)的南齊。這次南伐走了一半便無疾而終,演變為更重大的事件——遷都洛陽。
據《魏書·高祖紀》記載,公元493年八月,孝文帝從平城(今大同)出發,“步騎百余萬”,孝文帝沿路施恩,遇到“眇跛者”,“停駕親問,賜衣食終身”,在一些地方,親見高壽老人,“問所疾苦”。凡經過的地方,大軍“傷民秋稼者,畝給谷五斛”,百歲以上的老人授予“榮譽縣令”,七十歲以上者各有賞賜不同,“鰥寡孤獨不能自存者,粟人五斛,帛二匹。”
這年九月,在一片祥和的氣氛中,大軍到達洛陽。孝文帝“周巡故宮基址”,“顧謂侍臣曰:晉德不修,早傾宗祀,荒毀至此,用傷朕懷。遂詠《黍離》之詩,為之流涕。”第二天,他又來到漢魏城南,“觀洛橋,幸太學,觀《石經》。”
數天后,孝文帝下令大軍起程,他自己“戎服執鞭,御馬而出”。這時候,戲劇性的場面出現了,“群臣稽顙于馬前,請停南伐。帝乃止。仍定遷都之計。冬十月戊寅朔,幸金墉城。詔征司空穆亮與尚書李沖、將作大匠董爵經始洛京。”
《魏書》的這段記載太簡略,遷都這么大的事,群臣攔住馬一磕頭就定下來了?
很多人結合其他史料解讀這一事件:孝文帝的本意,不是南伐,而是遷都。但很多鮮卑貴族反對遷都,于是孝文帝假稱南伐,率領大軍來到洛陽。大軍已走了一個月,人困馬乏,更兼當時秋雨連綿,道路泥濘,行軍困難,北魏大臣厭戰情緒十分強烈。此時,孝文帝假意堅決南伐,誘大臣們勸阻,然后就坡下驢,讓他們同意遷都。
在這樣的描述中,北魏遷都洛陽,成了極具戲劇性的事件。
但略加思考,就會覺得這事不靠譜。孝文帝貴為皇帝,為何不能堂堂皇皇地定策遷都?這樣連哄帶騙,是不是有失王者風范?用一個小詭計,讓鮮卑人放棄經營了近百年的平城,能讓人心服口服嗎?原本反對的人,會因為這樣的原因,接受遷都行動嗎?
武漢大學何德章教授研究認為,遷都事件其實是經過縝密安排,蘊含著命運攸關的軍權爭奪,事件本身并無任何戲劇色彩。
手握重兵威震守舊老臣
孝文帝親政之初,并無遷都洛陽的任何跡象,相反,他在平城曾進行大規模營建活動,改建太廟,興建明堂、太極殿,他甚至在馮太后永固陵附近,為自己營建了“壽宮”。
平城新建的太廟、明堂、太極殿等有一個共同特點:都仿照漢魏洛陽城原有同名建筑建造。太極殿本是魏晉皇宮正殿,規模極為宏大,南朝皇宮也仿其建造正殿,并沿襲舊名。孝文帝曾派長于建筑的蔣少游南下洛陽,“量準魏晉基址”,隨后再派他出使南齊,觀摩建康“宮殿楷式”?梢哉f,平城興建的這些新建筑,都在盡力仿照魏晉制度。
有研究者指出,孝文帝“似乎有意從有形的建筑工程的拓建, 更進一步促進意識形態的轉變。他最初的希望,只是利用平城現有的基礎, 將它轉變為一座典型的中國文化式的都城, 并沒有積極南遷的意念”。
但孝文帝很快就發現,他的這一改革思路行不通。他要達到的改革目標,與馮太后不同,均田令、三長制、俸祿制等,不傷鮮卑貴族筋骨,而孝文帝要實行的政權體制和政治制度改革,必然觸及到既得利益集團的根本。他改定歷代先帝廟號,借此剝奪一批鮮卑舊貴族的政治特權,徹底擺脫部落遺俗;他重用南朝投奔來的王肅,制定九品官制,嚴禁只擅長馬背上馳騁的武人出任文官,致使一大批鮮卑武人“下崗”。
平城對抗改革的敵意漸濃,“初,高祖(即孝文帝)將議革變舊風, 大臣并有難色,又每引劉芳、郭柞等密與規漠, 共論時政, 而國戚謂遂疏已, 怏怏有不平之色。‘至尊但欲廣知前事, 直當問其古式耳, 終無親彼而相疏也。’國戚舊人意乃稍解” 。
在這樣的氛圍中,進一步的改革勢必難以推行。孝文帝意識到這一點,平城的建設停頓下來,更大的行動開始醞釀,那就是遷都。
遷都的確是在“南伐”的名義下策劃實施的。孝文帝知道“舊人懷土,多所不愿”,為了避免阻力,打出了南征的旗號。不過,這個事情絕非簡單,這實際上是一攬子的縝密計劃,孝文帝要確保遷都成功。
《魏書·高祖紀》說,南伐的人馬“步騎百余萬”,而在《魏書》其他人的傳中,又說南伐的軍隊是三十多萬。當時平城中央禁軍不過一二十萬,從平城出發的,不可能有百余萬。但《高祖紀》的記載也不是空穴來風,孝文帝從平城帶出來三十多萬人,包括中央禁軍和北方六鎮中的精兵“突騎”,其余七十多萬,則是從各地征集來的地方部隊。這樣,孝文帝南伐大軍總數達到百余萬,幾乎是北魏帝國軍隊的全部精華。
在南伐名義下,孝文帝不動聲色地征集了大軍,又不動聲色地安排各路將領,統領主要部隊的將領,悄悄地換成了三種人:皇室子弟、親信大臣、漢族才俊。另外,他又安排親弟弟元羽為太尉,負責指揮平城留守部隊。在南伐的名義下,他將帝國的軍隊全部抓在了自己手中。
這次南伐還有一個蹊蹺之處。一般北方游牧民族向南進攻,都選擇秋后馬肥之時,他們不怕冷,怕熱,怕下雨。而孝文帝選擇八月驅軍南下,結果秋雨連綿,道路泥濘,致使人困馬乏。于是,孝文帝得到了他想要的效果,有人著急上火,磕頭請他不要南伐了,寧愿遷都洛陽。看著跪在面前的人群,孝文帝一定臉上繃著,心中偷笑。
有了如此縝密的安排,孝文帝底氣十足。他派人回平城,向留在那里的鮮卑貴族宣布此事,“眾聞遷詔, 莫不驚駭”。孝文帝派去的元澄“援引古今, 徐以曉之”,遙望孝文帝的百萬大軍,那些舊貴族“眾乃開伏”,無奈地低下了頭。□首席記者 姚偉 文圖 學術顧問 洛陽師院教授 副院長 張寶明【原標題:孝文帝連哄帶騙遷都洛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