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村言:就像魯迅當年被利用一樣,齊白石也是因為政治需要被利用的。
郎紹君:政治利用藝術,是普遍現象,未必都沒有意義,這也是歷史的一部分,也是藝術史研究的對象。比如1927年齊白石畫了一個算盤,名為《發財圖》。他在跋文中稱算盤“欲人錢財而不施危險,乃仁具耳。”與靠著做官、搶劫發財不同。在1950年代,這幅畫被權威人士以階級斗爭理論解釋為“攻擊剝削階級”。這種誤讀現象,也是美術史工作者應該關心的。
顧村言:這是根據實際的需要來解讀,就是一個實用主義。
蕭海春:其實齊白石的意思就是合理地斂財。
郎紹君:齊白石成長過程中,得到了很多同鄉、同門和著名人士如胡沁園、王湘綺、湘潭黎家,以及夏壽田、郭葆生等等的關愛和幫助,用50年代權力話語說,這些人叫“地主、官僚、反動軍人”。當時的宣傳回避了這些內容,齊白石被授與“優秀人民藝術家”稱號,選為美協主席,享受崇高聲譽。到“文革”期間,已經去世的齊白石又成了“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老財迷”加以鞭撻批判。這類遭遇和現象,不是藝術社會學應該研究的好對象嗎?
顧村言:其實當時的士紳社會是中國社會一個很好的基礎。
郎紹君:所以重寫齊白石是必要的。
顧村言:也就是從藝術的本位和人文的本位來理解這個東西。
蕭海春:硬把白石老先生放在這個盤子上,為我所用,下面的一段就說不通了,知道底細的人明白是怎么一回事。
郎紹君:歷史是人寫的,沒有絕對真實的歷史。但歷史總有一定的客觀性,不能隨意編造。歷史敘事需要追求客觀性。但也要承認,歷史必然會因時空環境不同、寫作者思想和知識的不同而產生解釋得不同。闡釋學不特相信本文,而更重視闡釋的歷史,接受的歷史。中國美術史上的畫派與畫家,是不斷被后人建造起來的,而這種建造,不一定都有充分的根據。譬如我現在寫蕭俊賢,用盡力氣搜集相關材料,但總是很有限,總有諸多空白點,這就需要“同情的理解”,需要有限度的想像。我努力追求真實,但也只能是我有限理解的真實。
顧村言:蕭老師,您學畫時是看過蕭俊賢的畫的吧?
蕭海春:我看過的。我在工藝美校讀書的時候很喜歡他的畫,因為當時在南京路有一個國畫室,國畫室里掛了兩張蕭俊賢的畫,他的字和畫的感覺遠看有點像吳昌碩,筆很厚,但他是用楷書的筆法。這個畫看上去墨色非常凝重,筆也是用長鋒羊毫,比較擴大化的那種,很多空靈的東西畫得也很好的。后來我一直在那個畫室里面看,特別是民國時期的總是有幾張,雖然印得不好,但是仍然可以從中感覺得出來,他的畫和馮超然、吳湖帆不一樣,格調很高。
郎紹君:他有一種青綠山水,畫得也非常好。
蕭海春:這倒沒看過。
郎紹君:是沒骨青綠,很少用線,色彩的奇麗,會讓人一震。
蕭海春:沒看過,他的畫幅大不大?
郎紹君:不太大,一般沒見過四尺整張的。
蕭海春:那時的收藏者都要比較小的,因為要掛在屋里。這個沒骨青綠我沒有看過,我一般看到的都是水墨。
郎紹君:蕭俊賢的沒骨青綠是用大寫意的筆法,絢麗的色彩與粗簡的用筆合而為一,仿佛進入了一種天外的境界。蕭俊賢信佛,每日頌讀《金剛經》。這種沒骨青綠或許與他的禪意想像有些關系。他的詩、文章、書法寫得都很好。他不大欣賞齊白石的大寫意,曾戲說齊白石作畫如“廚夫抹灶”。
蕭海春:他是從文人那個角度說的,有他的道理。
郎紹君:他說這話是1920年代,那時齊白石正在“衰年變法”階段。藝術上還不很成熟。但他的天分很高。
蕭海春:對,他的天賦太高了,他也沒有臨過董源,沒有臨過什么古畫,他的臨八大也是說說,重要的是他的體會,他的能力非常強。
顧村言:他把民間的鮮活之氣打進文人畫里面。
郎紹君:齊白石自己就說要“膽敢獨造”,他和蕭俊賢不是一路的。
顧村言:從美術史的意義看,重看蕭俊賢好比重看文學史上的沈從文、廢名、張愛玲。
郎紹君:陳師曾一家和蕭俊賢的關系十分密切,陳與蕭可算是忘年交,亦師亦友,陳師曾對蕭俊賢很尊敬。
顧村言:他的后人好像還在上海。
郎紹君:是。但家里保存的東西不多。湖南有個年輕畫家在編蕭氏年譜,已經有些規模。
畫家個案·中國畫類型
顧村言:郎老師,您是國內外知名的齊白石研究專家,您也喜歡蕭俊賢,但蕭俊賢又看不起齊白石,這是不是牽扯到您對中國畫的評判標準和定位問題?
郎紹君:中國畫是多樣化的,有多種題材、體裁、風格、流派、畫法。作美術史家有自己的愛好,但研究評價不能限于個人愛好,美術史論工作有它的基本紀律和規則。即便個人愛好,也不會止于一家或一種風格。我喜歡石濤、八大,也喜歡王時敏與王原祁的某類或某一時期的作品。我作中國美術史,但也喜歡許多西方畫家和他們的藝術。這并不矛盾。我的體會是,你對不了解的東西可能不喜歡它,當了解了以后可能會喜歡它。評價一個畫家難免有偏愛,但評論活動主要是一種理性活動,不能過多受情感因素左右。我幼年生活在農村,我喜歡齊白石的藝術與我的童年記憶有一定關聯,但這種關聯并不影響我對齊白石的基本敘述。我也喜愛林風眠的畫,寫過他的專題著作,我認識到他是一個杰出的融合中西的畫家,但也清楚,他不是一個對中國畫傳統有深刻認知的畫家。我想,每一個美術史從業者,也都有類似的體會。
蕭海春:林風眠其實有些地方與齊白石很像,兩個人都很有靈性,天賦都很高。
顧村言:一個是把民間的鮮活與真趣加入到中國畫中來,一個是把西方與民間的造型和色彩融入到中國畫中。
郎紹君:畫家的作品與他的人生分不開。林風眠六、七的時候,母親因與外人交往而被族人賣到遠方,在留學時期又失去了愛人和幼子。在歐洲時,最喜讀被稱作“悲觀哲學家”的叔本華的著作。50年代,他的藝術追求不被人理解,不得不辭去教職獨居上海,而法籍太太和唯一的女兒又遠赴巴西。這一切,造成了他的“創傷記憶”。這創傷記憶滲透到他的畫里,有時表現為一種孤寂感,形成和諧而孤寂的美;有時又表現為對人生、人性和人間悲苦的激烈詰問,形成變形的、色彩慘烈濃重的風格。可惜的是,在“文革”期間,他將上千幅作品撕掉,扔進了抽水馬桶,實在太可惜了!
顧村言:他唯一的外孫即女兒蒂娜生的孩子,叫杰拉德·馬科維茨,現在住在巴西,去年到上海,我們對他做了個專訪。他也是獨生,他是林風眠唯一的血脈。而且,林風眠的骨灰一直沒有落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