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在古都開封的市民生活中,有一個習慣稱之為“武場兒”的社會形態,它既不是漢語詞典中詞條的“武場”,系指傳統戲曲中伴奏樂隊里的鑼鼓等打擊樂,也不能簡單理解為習武人聚集的場所。自古至今它是開封民間傳統武術傳承的主要平臺,具有悠久的歷史文化傳統、明顯的地域文化特色,既傳授武功、習練武藝,又崇尚倫理、講求仁義忠信的群眾尚武松散學社,具有廣泛多彩的社會性。
在開封,從北頭到南關,從東大寺門到大梁門里,大大小小的武場兒,古往今來,圍繞著武功、武藝,演繹著說不完道不盡的人間春秋。
二
開封武場兒的歷史,最起碼也要追溯到北宋時期。在北宋畫家張擇端的巨幅畫卷《清明上河圖》中,畫家不但運用寫實的手法大氣磅礴地反映出東京城鼎盛時期的社會風俗面貌,還精細絕妙地勾畫出傳神的各色人物和生動的各樣場景,開封武場兒也在其中。
據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清明上河圖》卷寶笈三編本,其卷末“孫羊正店”主樓右廂房內,就是一處小小的武場兒。你仔細端詳,八個木制大酒桶后邊三位壯士正在練習武功,居中者大弓拉滿,居左者正束緊綁腰帶,三人中明顯有一位長者師傅。臺灣故宮博物院藏院本《清明上河圖》中,有類似演出武場兒的畫面。
國家體委武術研究院編的《中國武術史》、《兩宋時期武術》一章節中論述說:“北宋的城市改變了漢唐以來城市中封閉式的坊里制度,形成開放式的大街小巷,隨之而起的是商業的繁榮、城市人口的大增,龐大的市民階層除了物質生活外,對文化生活的需求也不斷擴大和提高,由此而興起了以健身娛樂為主要目的的武藝社團。”東京開封的武場兒便是其先河。周寶珠先生在其專著《宋代東京研究》之《武術》一節中說“武術由軍隊到民間,由實戰到表演,是宋代百戲中別開生面的一支生力軍”,“東京‘社’、‘會’已相當發達”,《東京夢華錄》中便記載了活躍在勾欄瓦肆內眾多有名有姓的百戲高手,只是對他們的門派社團史籍記載闕略。很明確的是,自北宋以來,開封文化生活中的戲曲、雜技、民間游藝活動等都和武術密不可分,都和“社”、“會”初級性質的“武場兒”緊密相連。民間傳統武術的拳術武藝更是在武場兒這個載體上流傳千年。
三
開封武場兒的形式多種多樣、名堂繁多、類型復雜。作為古都武術文化的一種獨特形態,開封武場兒因為歷史悠久、人員來自各行各業、流派門戶眾多,與少林寺、武當山之類的練功場及農村莊頭鄉下的習武場不同,其無論形式和內涵都是極其豐富的。
開封武場兒的民間特質十分典型,與北宋王朝在東京開封創辦的武學,宋朝軍隊中專職教練士兵武藝的“教頭”班;與近現代官辦的國術館,體校和高等學府里設的武術專業班系,也有著質的區別。
近現代以來,開封的武場兒多以拳場、學屋、武館、武術社命名,抑或以師名、拳名、寺名、器械名、習武場地等命名之。近現代有據可查的開封第一家有名氣的武場兒應是1906年,少林派名師仇玉書在開封州橋廟創辦的培英武術學屋。以后其弟子黃萬年、仇景中、孫霽虹等諸位高徒又于市內多處陸續開辦許多武場兒學屋,像孫霽虹1914年始建的培英武術社,先在本市無量庵家中學屋授徒,后又在北泰山廟、慈云庵、北道門、馬市街、豆腐營街開設武場兒,每處20人到40人不等,門徒眾多,是開封武場兒的一大盛況。
武場兒,當然武術、武藝、武功是核心。作為民間傳統武術傳承的主要平臺,開封武場兒中所涉獵的拳術、器械、功夫種類之繁多,是其他武術社會形態所不能比擬的。像相傳創自趙匡胤的太祖拳,其拳術便有少林禪一路、二路、三路之分,還有小七星、四趟錘、醉八仙等套路;其器械更是令人眼花繚亂,臥龍刀、雪片刀、風擺荷葉刀,小舞槍、琵琶槍、大槍、齊眉槍,夜叉棍、盤龍棍、子母棍,文王廿四劍、行龍劍、龍形劍,各有特色。此外,還有月牙鏟、九節鞭、雙鉤、雙戟、大叉、三節棍、四節棍、開山斧等十八般兵器。其場上對練,白手奪刀、對擒拿、抱樁子、對劈刀、雙鉤進槍等,攻守兼備、練法獨到。
在開封的武場兒上流傳的主要拳種有少林長拳、查拳、八式拳、功力拳、梅花拳、大洪拳、白拳及各式太極拳、形意拳、八卦拳、意拳、奇士拳等。
四
開封武場兒,崇德尚武、行俠仗義的特色十分鮮明。古代開封,歷經秦兵圍攻大梁、金兵攻破東京等大大小小的戰爭一場又一場,戰亂極大刺激著開封百姓為求生存而自衛自保的尚武精神,戰亂涌現出來的眾多英雄俠士自然而然又為廣大民眾所頌揚、效仿。
開封所處的自然環境、人文環境,為這片熱土沉積下深厚的歷史文化,武術文化是其重要的一支,只是鮮為一部分人所認識,不被一些有關方面所重視。鐵塔、繁塔、延慶觀、大相國寺當然是珍貴的歷史遺物,可開封夜市、開封方言、開封武場兒等亦是寶貴的歷史遺產,只是它們的年輪是隱形的,它們是變化的活化石,而非凝固的死化石。人們大多對它們的現狀熟視無睹,而對它們所蘊含的豐富過去不感興趣。真正深入研究開封武術文化的學者,不能不對開封武場兒深有感觸。
長期以來,開封的大小武場兒,不但都重視外觀的武藝水平的提高,也十分在乎內在的道德修養。武場兒上的師傅一般都是練武、修身二者雙優的榜樣,不然,不是他帶不出好徒弟的問題,而是沒有良家子弟會去拜他的師門。開封武場兒一直都有明確的入場拜師的規矩,一般要書寫正規的拜師帖,舉行一定的收徒拜師儀式。武場兒重視武德,是開封演武者的傳統共識。不少武術學社都有大致相同的規定,如民國時期孫霽虹的培英武術社就有四不準的社規:“不準打架,不準欺侮人,不準串妓院,不準賭博。”有著嚴格的“門規”、“戒律”對武場兒來說是十分必要的。
開封武場兒的崇德尚武、行俠仗義之風對開封的民風有著十分明顯的正面影響。筆者非常留意身邊人物的眾生相。在武場兒上帶徒傳藝的開封老漢,不但腰板兒直,為人也特別通達直爽;連在武場兒上施展過拳腳的開封老太,不但腿腳硬朗,為人也十分熱情知理;那在武場兒久經磨煉的開封小伙兒,更是一諾千金、為人仗義;而武場兒上下來的開封姑娘,也是愛憎分明、潑辣重情。
五
開封武場兒,具有地域特色的廣泛多彩的社會性,一是源于中國武術在北宋已形成基本格局,套子武藝有了極大的發展,基本體系已從萌發達到趨向成熟;二是源于中國武術在北宋已基本擺脫了從屬于軍事訓練的地位,武術的表演性、競賽性、娛樂性、健身性開始突出地表現出來。
北宋是開封地域文化的鼎盛期,作為京城的東京開封,廣大市民階層從坊市合一的束縛中解脫出來,城市生活方式的劇烈變化,市民巨大的文化生活需求,促使武術在多個文化形式中發揮作用,使它們發展變化得更加精彩引人。武術走進戲曲、武術走進雜技、武術走進民間游藝皆為其然,而開封武場兒應該是出發地,是二者的媒介,是新文化孕育的土壤。
一出傳承千年的傳統劇目《目連救母》,能讓我們看到北宋開封人的文化生活行為在今日活的展現。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卷八《中元節》中記載:“構肆樂人,自過七夕,便般《目連救母》雜劇,直至十五止,觀者增倍。”鄭振鐸的《中國俗文學史》中說,至今“各省鄉間尚有在中元節連演《目連戲》至十余日的,成為實際上的宗教戲”。伊永文的《東京夢華箋注》中相關文案講得更明白:“宋之《目連救母》至今尚存……其劇三場,即《五鬼拿劉氏》、《捉拿劉長基》和《目連僧救母》,其劇產于河南,卻未專宣佛法,純在悅情娛樂、雜耍武藝。”由以上古今著作的記載闡述可以斷定,雖目連救母的故事流傳已久,在宋之前便有,但經北宋東京開封的“構肆樂人”引入武功加以打造,方才獲得“觀者增倍”的奇特戲劇效果。何為“構肆樂人”?那必為東京開封勾欄瓦子中的佼佼者,何為“勾欄瓦子”,它是東京開封最受歡迎的娛樂場所,是我國說書、戲劇等眾多說唱藝術萌生發展之地。而這些“構肆樂人”如果沒有走過武場兒,諳熟武功,何來戲武合璧呢?
近現代以來,開封雜技界、戲曲界與開封武場兒的親密關系更是很好的證明。此外,開封的民間游藝活動與開封武場兒的關系尤為直接。像高蹺、獅子戲繡球、二鬼摔跤、盤鼓等這些游藝活動的表演者,不僅是各個行業的勞動者,還絕大多數都在武場兒上練過武術、投過武師,不論是拳術或器械都有一定的功夫。不少游藝活動的班底就是某個武場兒的全班人馬,這一現象大多“老開封”都十分明了。作者:汴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