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政治上直接參掌鄉(xiāng)里政權。
鄉(xiāng)官大多有位無祿,有秩、嗇夫、游徼等雖為郡縣屬吏出任,但卻“職斯祿薄”,斗食而已。惟其如此,鄉(xiāng)以下職務一般為士人所不齒。如鄭玄“少為鄉(xiāng)嗇夫,得休歸,常詣學官,不樂為吏”,后“遂造太學受業(yè)”(注:《后漢書·鄭玄傳》。)。但鄉(xiāng)官畢竟是廣大農(nóng)村的頭面人物,眾望所歸,還有機會遷升為郡縣屬吏,乃至地方長吏,故也不失為豪民從政之一途。但由于正史所收傳記人物,無非帝王將相,對其履歷于“正途”之外又往往缺筆,這就為我們查證豪民出任鄉(xiāng)官的事實造成極大困難。漢代以“孝”治天下,“孝”在以宗法血緣為核心的村社組織中具有極強的凝聚作用,故漢政府對“掌教化”的三老非常重視。劉邦早在即位的次年就下詔:“舉民年五十以上有修行能帥眾為善,置以為三老,鄉(xiāng)一人。”(注:《漢書·高帝紀》。)三老既為民師,左右鄉(xiāng)黨輿論,對“鄉(xiāng)舉里選”的察舉、征辟往往起到關鍵作用。因此致仕的官僚(蛻變?yōu)楹烂瘢⑷迨俊⒑烂穸喑鋈梧l(xiāng)、縣三老,如武帝朝的繡衣御史王翁孺解職后為魏郡元城委粟里三老(注:《漢書·后元傳》。);出身世代豪吏的趙寬為浩亹三老(注:《東漢三老趙掾碑》,載《文物》1964年第5期。);南陽豪民地主樊重因“賑贍宗族,恩加鄉(xiāng)閭”,被推為鄉(xiāng)三老。三老雖無具體行政職責,但位尊身榮,豪民出任三老,便身價倍增,除享受免役、賞賜等特權外,也為本宗、本族營造出一個聲威加于鄉(xiāng)里的勢力氛圍。
鄉(xiāng)嗇夫是豪民爭仕的又一職務。鄉(xiāng)嗇夫雖賤為斗食,但掌握一鄉(xiāng)的徭役攤派、賦稅征收、監(jiān)督戶口等大權,直接決定著管內(nèi)民戶的命運,聲威有時遠在守令之上,如爰延任陳留外黃鄉(xiāng)嗇夫,“人但聞嗇夫,不知郡縣”(注:《漢書·爰延傳》。)。鄉(xiāng)嗇夫還可遷為郡縣屬吏,經(jīng)察舉等途徑成為國家正式命官,如鮑宣初為渤海高城縣鄉(xiāng)嗇夫,“后為都尉太守功曹,舉孝廉為郎”(注:《漢書·鮑宣傳》。)。一代名臣張敞“本以鄉(xiāng)有秩補太守卒史,察廉為甘泉倉長”(注:《漢書·張敞傳》。)。其余如朱邑、第五倫、爰延、鄭玄、鄭宏等,均由鄉(xiāng)嗇夫起家。豪民從政,除貲選、察選及買爵販官而外,也往往把嗇夫作為仕進的跳板。他們從鄉(xiāng)里政權入手,再出仕郡縣右職,進而和士大夫集團結為一體,構筑起牢固的地方權力格局。我們從《隸釋》所見碑文可知,東漢時期,郡縣掾史基本為“鄉(xiāng)里著姓”、“右姓”所把持,掾史的任用權在制度上職在郡守,而“三互法”卻使郡縣功曹成為實權人物,汝南太守“主畫諾”,南陽太守“但坐嘯”(注:《后漢書·黨錮列傳序》。)的謠言就一語破的。在此條件下,士族——豪民一體化的局面基本形成,仕進的途徑雖然擴大,但仕進的覆蓋范圍卻日趨狹窄,如山陽湖陸人度尚“家貧,不修學行,不為鄉(xiāng)里所推舉”(注:《后漢書·度尚傳》。),而《續(xù)漢書》卻說“尚少喪父,事母至孝,通《京氏易》、《古文尚書》,為吏清潔,有文武才略”(注:《八家后漢書輯注》。),則知他“不為鄉(xiāng)里所推舉”的根本原因乃“家貧”,而非“不修學行”。
第二,經(jīng)濟上間接左右鄉(xiāng)里政權。
豪民在鄉(xiāng)里的影響更以侵陵小民、廣占田園、放債畜奴為烈,董仲舒的“限民名田疏”、師丹等人的“限田限奴議”都是針對豪富吏民“多畜奴婢,田宅亡限,與民爭利”(注:《漢書·哀帝紀》。)而發(fā);王莽的“王田私屬”制也在官貴豪民的一片反對聲中宣告破產(chǎn);劉秀“度田”失敗后,占田無限,更使得“膏田滿野,奴婢千群,徒附萬計”的問題愈演愈烈。
豪民擁有雄厚的財力,因在鄉(xiāng)里氣指頤使、偷稅抗稅、辜榷奸利、大放私債,間接地左右著漢代的鄉(xiāng)里政權。“辜榷”即壟斷商品交易,“決市閭巷,高下在口吻,貴賤無常”(注:《鹽鐵論·禁耕》。),《后漢書·孝靈帝紀》引《前書音義》曰:“辜,障也。榷,專也。謂障余人賣買而自取其利。”班固稱這種行為是“上爭王者之利,下錮齊民之業(yè)”(注:《漢書·貨殖傳》。)。豪民辜榷由來已久,靈帝光和四年置*[馬+彔]驥廄丞,領受郡國調(diào)馬,而“豪右辜榷,馬一匹至二百萬”。東漢初汝南太守鄧晨任許楊為都水掾,使修復鴻郤舊陂,“豪右大姓因緣陂役,竟欲辜較在所”,又以許楊拒斥而誣其受賄,險使工程毀于一旦。為此,東漢政府屢詔郡國,不令長吏“優(yōu)饒豪右”,“得固其利”,態(tài)度強硬,措辭嚴厲,但收效甚微,以致豪右往往利用貧民避役典賣家資之機,或政府“假民公田”之時,勾結官府,“得其饒利”。
豪民私債是漢代社會危害小農(nóng)經(jīng)濟的禍根之一,也是豪民役使貧民甚至支配政治權力的重要手段。它在漢代的演變一是自楊可告緡后開始與權貴地主結合;二是抵押借貸沉渣泛起;三是對社會的危害性日益突出(注:參見拙文《漢代豪民私債考評》,載《中國史研究》1994年第2期。)。豪民放貸還不止于“造成經(jīng)濟的衰落和政治的腐敗”(注:《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5卷,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第675頁。),它的另一伴生行為就是“豪杰役使”,聲威凌駕官府。史載西漢成、哀間成都羅裒因重賄外戚王根、寵臣淳于長,故“賒貸郡國,人莫敢負”(注:《漢書·貨殖傳》。);權貴之家竟“至為人起責,分利受謝,生入死出者不可勝數(shù)”(注:《漢書·谷永傳》。)。豪民乘財役使,令“中家子弟,為之保役,趨走與臣仆等勤”(注:《后漢書·桓譚傳》。),畜長出身的卜式也坦言“式邑人貧者貸之,不善者教順之,所居人皆從式”(注:《史記·平準書》。)。正因私債的盛行,才使豪民得以對負債的農(nóng)民超經(jīng)濟役使,比之鄉(xiāng)官里吏,聲威權勢有過之而無不及,也使“憂私債”成為廣大鄉(xiāng)村愁苦不堪的心理負擔。
從政治地位上劃分,豪民無任何封建特權可言,本來,漢代的賦稅制度與商品價格已經(jīng)對豪民極為有利,但他們還是想方設法轉(zhuǎn)嫁負擔,通過種種手段偷稅抗稅,尋求法外特權。而要做到這一點,就必須同具體負責賦稅征收的鄉(xiāng)官里吏狼狽勾結,或以財凌權。如“(何)武弟顯家有市籍,租常不入,縣數(shù)負其課”(注:《漢書·何武傳》。),即屬典型的抗稅事例。劉秀欲行度田,而刺史太守多為詐巧,上府責之縣,縣責之鄉(xiāng),為虛報墾田數(shù)字,又要“優(yōu)饒豪右”,遂侵刻贏弱,竟將“廬屋里落”計為民田;和帝永元五年詔書指出:郡國每向朝廷呈報貧民戶口人數(shù),常把“衣履釜*[兟+臼+鬲的下部]”(注:《后漢書·孝和帝紀》。)計為民貲。凡此種種,無非豪民與官府沆瀣一氣,偷逃稅役。對此,賢良文學在鹽鐵會議上一針見血地揭露:“大抵逋流皆在大家,吏正畏憚,不敢篤責,刻急細民,細民不堪,流亡遠去。”(注:《鹽鐵論·未通》。)豪民偷稅抗稅,鄉(xiāng)里又要應對上計,只好刻急細民,使“中家為之色出,后亡者為先亡者服事”,從而使流民問題惡性循環(huán)。加以“鄉(xiāng)部私求”,“因公生奸”(注:分見《漢書·貢禹傳》、《后漢書·孝安帝紀》。),“發(fā)求民間,至夜不絕,或狗吠竟夕,民不得安”(注:《后漢書·循吏列傳》。),正所謂“高枕談臥,無叫號者,不知憂私責與戚吏正者之愁也”(注:《鹽鐵論·取下》。)。
第三,社會上實際凌駕鄉(xiāng)里政權。
司馬遷在生動描繪漢初商品經(jīng)濟活躍發(fā)展的生動景觀后,概括指出:“凡編戶之民,富相什則卑下之,伯則畏憚之,千則役,萬則仆,物之理也。”是說在封建專制社會,財力是僅次于權力的支配力量。豪民盡管無權,但財勢凌人,在社會上宗族勢盛、財大氣粗、奴仆賓客成群、坐享威福,崔寔痛心疾首地針砭曰:“上家累巨億之資,戶地侔封君之土,行苞苴以亂執(zhí)政,養(yǎng)劍客以威黔首,專殺不辜,號無市死之子,生死之奉,多擬人主。”(注:崔寔:《政論》。)武帝世,灌夫宗族賓客為權利,橫潁川;宣帝朝,涿郡“大姓西高氏、東高氏,自郡吏以下皆畏避之,莫敢與牾,咸曰:‘寧負二千石,無負豪大家。’”寧成更是“使民威重于郡守”(注:《漢書·酷吏傳》。),鄉(xiāng)官里吏自然“畏憚”,而不敢“篤責”。由此可見,豪民何止“漁食閭里”,其權勢或可與鄉(xiāng)里政權并重,或高高凌駕于鄉(xiāng)里政權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