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周末:據說曹禺、艾青對《苦戀》是持批判態度的,他們的態度令您意外嗎?
白樺:我一點都不意外。那是發生在1981年8月在京召開的一個叫作“首都部分文藝家學習鄧小平、耀邦關于思想戰線重要指示座談會” 上的事情。曹禺先生在大會發言的前夕,曾向記者表示他再也不會為這樣那樣的事表態了。可見經常為這樣那樣的事“表態”,是他必須的,也是必要的(歷來對于頭面人物都有這種要求)。但是到了會場,也許是條件反射的作用,他本可以沉默,卻說了很激烈的話。艾青更是如此,他在會議之前問到我在武漢的處境的時候,我給他講一位大學生執意要面見我的故事。我考慮到怕傷害到年輕人,請他不要來,那位同學非來不可,在門衛那里保證不說話。他在見到我時,果真一言未發,在我桌上丟下一塊巖石,轉身就走。艾青聽罷,感動得老淚橫流。會后,艾青像孩子似的告訴我,他在會上狠狠地罵了我一頓。我只笑了笑。但我始終深情地記住那位淚流滿面的艾青。至于我的老鄉姚雪垠,他的批判是最嚴厲的,處處演講,但他也是“表態”,他的發言連胡喬木都表示不能接受。應該說這些現象都是悲劇——知識分子多年來被扭曲、被異化的悲劇。
南方周末:在那次批判風潮中,吳祖光和巴金是支持您的。您怎么看吳祖光和巴金?
白樺:我和吳祖光、新鳳霞是多年的朋友,從20世紀50年代初開始就有交往。在批《苦戀》時,他以一個看過劇本的人的身份,說了幾句公正的話。我想即使我是一個和他不相識的人,他也會站出來這樣說話。在他的經歷中,這樣的例子很多。巴金先生是從愛護中青年作家的角度挺身而出的,這也是他的“表態”,但他的“表態”卻不是迎合,而是反對,這已經很不容易了。
南方周末:您跟巴金有過交往么?怎么看巴金在晚年的表現?
白樺:在巴金面前,我是后輩,高山仰止。他的晚年是在身體和思想的困厄中度過的。我們當然希望他能給我們更多,但我們無權要求他給我們更多。他已經盡到了生命的極限。還有許多他來不及說的話,來不及做的事,唉!誰都有措手不及的時候,不是嗎?留給我們活著的人吧!我們不也是有血肉、有思想的人嗎?魯迅先生為我們在荊棘中開辟了道路,巴金這一輩作家經歷了和我們同等的苦難,他們已經把他最最重要的思想結晶留給了我們。對我們自己要求多些吧!他最愛護的是中青年作家,他把希望寄托在中青年作家的身上,因為中青年作家有的是時間。(遺憾的是,連我都老了!)我們想做而沒能做完的事還少嗎?依然要留給后人,我當然知道,這是落葉的哀嘆。我希望青年才俊們能多一些嚴肅的思考,少一些浮浪虛名。
南方周末:您的處境最艱難的時候是什么樣的境況?什么時候開始好轉起來?
白樺:批《苦戀》之后,我就成為一個“敏感人物”了,無論換多少領導,這個透明的帽子都存在,就有了很多不成文的限制,諸如:哪些報刊不能發表你的作品,哪些報刊不能出現你的名字,哪些場合不能見到你這個人,忽然你又不能出境了等等之類。好在我一點都不在乎這些。
南方周末:后來您寫過話劇《吳王金戈越王劍》,這部劇似乎也在很短的時間被禁演,為什么?
白樺:《吳王金戈越王劍》是一個歷史故事,禁演過。我只是在這部戲里告訴觀眾:越王勾踐和他的子民都很愛國,但國王和臣民的愛國主義卻不盡相同。這部戲是在1983年由北京人藝首演,副總理習仲勛審查的時候我在場,他肯定了這部戲。而且那一次他還在私下里對我說,他很欣賞武漢軍區政委李成芳在批《苦戀》時的鎮靜態度,可惜李成芳倏然去世。后來,因為胡喬木對這部戲做了一個很長的批示,才遭到禁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