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就是對自己這句話的驗證,雖然波茲曼是個非常重要的學者,但在他去世時,他的死沒有激起半點漣漪。因為,當時美國的新聞媒體正專心致志于一件事,那就是以出演男性機器人著名的施瓦辛格正在競選州長。這位好萊塢明星的參選和當選,使得政治競選模式與好萊塢的娛樂模式實現了完美對接。我們知道,施瓦辛格飾演的都是一些未來世界里被大卸八塊不僅毫發無傷,還能給人帶來快樂的機器人。哦,這真是一個奇妙的寓言。
當然不是說,在這樣的一個由媒體控制的娛樂時代,我們就沒有痛苦了。痛苦還是有的,但很多時候我們體驗到的痛苦,是一種受大眾傳媒影響之后的痛苦,一種很新型的、聽上去好像還有點別致的痛苦。比如說,如果說以前女人的痛苦,可能是易卜生筆下娜拉式的痛苦:娜拉到底是走出去呢,還是繼續呆在家里?出走之后是重新回來,還是繼續呆在外面?如果要呆在外面,又會干什么呢?這是女人的痛苦。那么,現在呢?如果說她們已經從那種老式的痛苦中解放了出來,從棍棒、老虎凳,從大男子主義的淫威下解放了出來的話,那么她們現在則進入了一種新的痛苦———一種面對鏡子時的痛苦:我為什么沒有章子怡那么漂亮,沒有張曼玉那樣的身材?章子怡用什么化妝品,本姑娘也得用什么化妝品,張曼玉在電視里穿什么樣的旗袍,姑奶奶也要穿什么樣的旗袍。于是,一種作為整體的女人形象,一個整體的人的形象,就此瓦解。女人從一種專制進入了另一種專制。當然這不僅僅是女人的問題了,男人遇到的問題同樣嚴重,或許更為嚴重。而這種專制,無疑是大眾傳媒提供給我們的。
那么,在這種情況下,個人的痛苦在哪里?在這樣一種歡樂和諧的氣氛中,個人存在的真實性又在哪里?我想,小說的虛構應當要作出某種調整。
小說虛構需要調整
這種寫作很多時候被命名為“狂歡化的寫作”。狂歡到作者自己的眼睛和手都不夠用、跟不上了。那么,這種情形下,你是否還有時間,可以在沉思和默想中、在文學的靜穆中,表達自己的真實感受?
只要稍微留心一下就會發現,進入新世紀以來,一些敏感的作家已經經常在強調和揣摩小說的敘事資源問題。莫言在《檀香刑·后記》向傳統小說致以敬意。格非認為,他的《人面桃花》受到了《紅樓夢》和《金瓶梅》的影響。而在我與畢飛宇的一次長談中,他就向我透了個底:《玉米》的篇名來自臧天朔的一首歌。而他寫作《玉米》的情境非常有意思,他經常一邊放著搖滾,一邊翻著《金瓶梅》、《水滸》,一邊寫著《玉米》。
畢飛宇隨意說出的這樣一個情形,倒可能說明了當代寫作的重要處境,一種復雜的處境。而當他們提到敘事資源問題的時候,我以為他們其實也在強調地方性敘事的意義,探討著在新文化語境中地方性敘事到底有哪些新的空間、新的可能性。這與沈從文當年的寫作,其實應該說是一脈相承的。而我們之所以在今天如此強調敘事資源,要把《紅樓夢》、《金瓶梅》、《水滸》重新從書架上取下來,放到自己的案頭,是因為到今天,越是全球化,地方性敘事的意義越是突出,我們自身的文學資源也就越是顯得珍貴。當然,我覺得更重要的是,他們用一種擬古式的文體造成一種疏離感,以此對大眾傳媒所代表的語言、文化進行個人的抗爭。他們頑強地拒絕被同化。
當然,除此以外,還有另外一種調整。那就是,在虛構的形式上、在文本結構的編排上,吸收大眾傳媒、尤其是電子傳媒的一些重要元素。保羅·羅伯茨曾在他的一篇名為《一個多媒體作家的自述》文章中,提到數字技術對文本的影響。他說,以前的小說、故事,往往只能以一種方式講述:故事一開頭就是大江東去,要奔向結尾。這是一種線性的講述方式。還有另一種方式,就是非線性的,有許多可能性可以加入進來,然后四處蔓延,形成一種新型的、更為復雜的文本結構。如果我們在互聯網上找到“莫扎特”,用鼠標點開,你就可以找到有關莫扎特的所有鏈接。于是,你可以讀到介紹18世紀的音樂或者維也納歌劇的文章。如果你隨之點擊“唐璜”這個詞,你可能會聽到歌劇的片斷,甚至讀到很多這部歌劇的著名演唱者———帕瓦羅蒂的趣聞軼事。隨之出現的,可能是意大利這個國家的地理、政治、經濟狀況,甚至是足球、馬特拉齊和齊達內……在這個信息之旅中,你很快會從一個事物跳到另一個事物,從一個詞進入另一個詞,從一個片斷進入另一個片斷。用羅伯茨的話來說就是,你沿著不同的符號路線轉入各個分支通道,并根據一個巨大的文本庫創造出了一個非線性的敘述文本。當然,因為百度和谷歌等搜索引擎的廣泛使用,如今的我們對這樣一種描述已經見怪不怪了。
我想起在很多年前,上個世紀九十年代末的時候,我曾經向一個朋友談起我想用報紙的方式寫一部小說:故事圍繞著一個人的命運展開,然后有無數的相關鏈接伸向情節的每個角落。因此,當看到羅伯茨的描述與評議時,我吃驚地發現他的感受跟我當初的擔憂非常相似。什么感受和擔憂呢?那就是,這種文本的零碎感會不會讓人感到不適?所有的文本雖然可以相互鏈接,但它們實際上是彼此隔絕的。更重要的是,作家又如何亮出自己的觀點?它和報紙的區別又在哪里?如今,這種寫作很多時候被命名為“狂歡化的寫作”,狂歡到作者自己的眼睛和手都不夠用、跟不上了。那么,這種情形下,你是否還有時間,哪怕一點點時間,可以在沉思和默想中、在文學的靜穆中,表達自己的真實感受?那么,你本人何在?你的意志何在?你似乎沖破了原有文本的限制,但卻進入了另一種限制,你的自由寫作說到底很可能是一種假象。我想,這種困境可能也是進行諸種比較極端的文體實驗的人,遲早都會遇到的問題。對此早早地保持警惕,或許是必要的。
或許更重要的是,我們在經歷了很多事情之后終于認識到,我們確實還有許多苦痛,而自己的苦痛在很多時候是無法被娛樂化、被通約的,需要你個人或者你這個寫作群體獨自去面對。也就是說,我們依然有個非常堅硬的內核無法被化解。雖然,因為全球化時代的到來,世俗化浪潮已經席卷中國,西方發達國家幾乎所有的經濟和文化產品已經涌入中國的大街小巷,但是,歷史依然帶著強大的慣性在向前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