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國內最近比較認可的美國作家卡佛、厄普代克?
李洱:我正應邀寫卡佛呢。他是個好作家。我讀卡佛應該是在1989年前后。后來我寫過一篇文章,叫《卡佛的玫瑰和香檳》。卡佛死之前曾經站在床前凝望玫瑰,他最后一篇小說寫的是他的導師契訶夫死前喝香檳,香檳的瓶蓋自己蹦了出來。這兩個細節意味非常接近。卡佛是以此向前輩致敬,為今生的告別,也為來世的相聚。寫作就是這樣,一代一代傳承下來。一個作家,往往是在走向生命終點的時候,他才能夠最終懂得什么叫死,什么叫生,什么叫幸福。困惑疑難在那一刻悄然遁形,然后再次現身,要求后世作家做出解答。
你說讀書界和媒體現在終于認可了卡佛,我不敢相信。這個月他們認可的是卡佛,下個月是誰?
人物周刊:德國漢學家顧彬批評中國作家的言論你怎么看?
李洱:顧彬在德國有個綽號叫“痛苦的耶穌”,可見他談論德國文學時也很痛苦。顧彬的“垃圾論”出來后,他在漢語文學界很痛苦,他說自己沒說過這話,只是說某某作家的作品是垃圾。邱華棟跟他做了個對談,可是沒地方發表,因為中國的很多媒體對他別的話不感興趣。開始時媒體只是借顧彬之口來罵人,人家要不罵,我們的媒體能活活急死。注意,請他罵的是作家,不是別的什么家,如果他罵了別的什么家,我們的媒體要么不感興趣,要么不敢刊登。這是不是很有趣?一個媒體先塑造出自己需要的顧彬,然后別的媒體一哄而上,去討論同行們精心創作的那個作品,而作品主人公的真實想法別人卻很難知道,也沒有興趣知道。耶穌若真的復活,這會不會是他在傳媒時代的真實處境?
人物周刊:有時候西方人看中國小說像看某類社會文獻。
李洱:我在德國接受訪問,記者經常問我關于衛慧、棉棉的問題。我坦率地告訴他們,如果她們是作家,我就不是作家;如果我是作家,她們就不是作家,我們的差別就有這么大。
棉棉其實寫得不錯,是自動寫作。但問題就在這里,當以作家要求自己的時候,她必須有文學史的判斷,知道自己寫的跟別人哪兒不一樣,否則寫作無法繼續。衛慧很極端,但只是虛構的極端。那種生活不是她的生活,不是中國人的生活,是她從亨利•米勒的作品里讀來的。這就變成一個基本問題:絕對虛假的寫作和最本真的寫作,都有可能導致寫作無法持續。她們兩個正好代表兩種狀態。
人物周刊:是不是我們沒有一種健康的體制,使好作家能浮現出來?似乎現在很多作家都缺乏真正的精神力量。
李洱:我常常有一種感覺,可能有些很棒的作家我們并不知道。他們寫作,然后放進抽屜鎖了起來,加了密碼。一種可能是他們不愿發表,不愿加入合唱,不愿被納入秩序。另一種可能是他們發表了作品,但被我們忽略了,因為他們表達的經驗與我們有背離,但這種背離又沒有夸張到眩目的地步,所以我們沒能看見。跟他們相比,我已經很幸運了。文學史、文學體制是一個有趣的東西,它會過濾掉非常豐富的內容。篩子的網眼很大,篩出來的都是大塊文章、所謂的成功人物。什么是成功?在平庸的年代里,成功是一個很可疑的概念,它往往是商業包裝和自我吹噓的混合物。它惟一的必要條件就是銷量,但在五年之后,兩三年之后,甚至兩三個月之后,有沒有人會想起來你這本書?都是白忙。
精神力量?失敗算不算一種力量?我們現在所謂的精神力量,往往是指成功者的憤世嫉俗,用高射炮打蚊子,用破掃帚打老虎。真正的力量,是雪被下面的草尖,是小鳥的紅喙,看上去很微弱的,只是我們往往不知道愛惜。
人物周刊:在這種狀況下,作為一個當代作家,你如何自處?
李洱:每個當代作家都被失敗感籠罩著。我們最早接受的文學教育使我們想表達某種思想、經驗、觀念,并使之成為某種思想資源。但現在這種可能性已經消失。很多作品踮著腳去迎合,而不是站穩了去表達。這是一個不重視內心生活的時代,價值觀分崩離析。但也許通過財富積累,人們會重新認識到文學藝術的美和意義。據說很多貪官愿意讓自己的孩子學文學,是吧?我還是比較樂觀的。
人物周刊:你認為幸福是什么?
李洱:幸福成了時間概念,成了一種嗅覺,瞬間的,細微的,具體的。聞著嬰兒身上的氣息肯定是幸福的,可你也不能一直抱著他啊。他也要尋找幸福,你不是他的幸福,他的幸福是吃奶。寫出滿意的小說當然也是幸福,類似于嬰兒吃奶。本刊記者 吳虹飛 發自北京(實習記者張瑩瑩對本文亦有貢獻)【原標題:李洱 作家嘴里開花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