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前面所引的《書鄢陵王主所畫折枝二首?其一》我們也可看出,蘇軾把“遠韻”看作比傳神所能達到的境界更高出一個層次。此詩云:“邊鸞雀寫生,趙昌花傳神。何如此兩幅,疏淡含精勻。誰言一點紅,解寄無邊春。”邊鸞與趙昌同為丹青傳神的高手,皆入妙品之列。然而,在蘇軾看來,他們的“寫生”“傳神”之作,卻遠不如鄢陵王主簿所畫折枝那樣“疏淡含精勻”,枝頭花蕾的一點點紅意,卻寄寓了無邊春色,正是“萬綠叢中一點紅,動人春色不須多。”
蘇軾贊美詩僧參寥的詩說:“酸咸雜眾好,中有至味永。”⑨認為參寥的的詩有無窮的韻味。他推崇王維,認為王維詩畫富有人所難及的遠韻。《書摩詰藍田煙雨圖》寫道:“味摩詰之詩,詩中有畫;觀摩詰之畫,畫中有詩。詩曰:‘藍溪白石出,玉川紅葉稀。山路元無雨,空翠濕人衣。’”王維此詩題為《山中》,藍溪,源出于陜西藍田縣西秦南嶺山中,此流至長安東北入灞水。此詩首句寫山中溪水,次句寫山中紅葉。三四句描繪山的全貌,盡管冬令天寒,但整個秦嶺山中,仍是蒼松翠柏,郁郁蔥蔥,山路就穿行在無邊的濃翠之中。蒼翠的山色本是空明的,不象有形的物體那樣可以觸摸得到,所以說“空翠”。“空翠”自然不會“濕衣”,但它是那樣的濃,濃得幾乎可以溢出翠色的水份,人行空翠之中,就象被籠罩在一片翠霧之中,整個身心都受到它的侵染、滋潤,而微微感到一種細雨濕衣似的涼意,所以盡管“山路元無雨”,卻自然感到“空翠濕人衣”了。這是視覺、觸覺、感覺的復(fù)雜作用所產(chǎn)生的一種似幻似真的感受,一種心靈上的快感。王維此詩具有畫的色彩美、構(gòu)圖美,意境深遂,韻味綿長,確是“詩中有畫”的杰作。
方東樹《昭昧詹言》卷十二云:“坡公之詩,每于終篇之外,恒有遠境,匪人所測。于篇中又各有不測之遠境,其一段忽從天外插來,為尋常胸臆中所無有。不似山谷于句上求遠也。”蘇軾在詩歌創(chuàng)作中,同樣表現(xiàn)出對遠韻的追求。如作者64歲時在儋州寫的《縱筆三首》之二云:“父老爭看烏角巾,應(yīng)緣曾現(xiàn)宰官身。溪邊古路三叉大,獨立斜陽數(shù)過人。”起二句說詩人出門時,有許多“父老”圍著看他。他目前雖象隱者、普通書生那樣戴著“烏角巾”(黑色頭巾),但“父老”們知道他是一個曾經(jīng)做過“宰官”的不平常人。父老的親近足以令他自豪,但說“緣”(因為)是“宰官身”,又足自悲。這二句寫的是熱鬧中的寂寞,自豪中的悲涼。后二句專寫寂寞,更見悲涼。一陣熱鬧過去之后,“路人”少到可“數(shù)”,環(huán)境的荒僻寂寞可知。詩人閑著無事,獨立在斜陽映照下的三叉路口旁,細數(shù)著來往不多的行人,真是悲涼之至。但詩句只寫物象,不著議論,不抒情感,不露“寂寞”與“悲涼”的字樣,而寂寞、悲涼的情感又蘊含在所描繪的境界之中,的確是充滿深情遠韻的佳作。
其三,詩歌創(chuàng)作要有“空靜”的心態(tài)。蘇軾《送參寥師》詩云:“欲令詩語妙,無厭空且靜。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他在《贈袁陟》中雙說:“是身如虛空,萬物皆我儲。”僧人固然儒要“空且靜”,詩人同樣需要“空且靜”。只有處心于靜境,才能擺脫動境的干擾,才能洞察萬物的紛紜變化;只有置心于虛空,才不為成見所蔽,才能容納萬般妙境。唯其如此,才能寫出體物傳神,意境深邃的詩篇。而要使心境“空且靜”,首先必須從煩瑣的世俗事務(wù)中擺脫出來,使身心閑逸。閑逸才有空靜,空靜才有妙境和遠韻。蘇軾《單同年求德興俞氏聚遠樓詩》云:“云山煙水苦難親,野草幽花各自春。賴有高樓能聚遠,一時收拾與閑人。”正是“靜故了群動,空故納萬境”的最好說明。蘇軾在總結(jié)文與可的畫竹經(jīng)驗時說:“與可畫竹時,見竹不見人。豈獨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無窮出清新。莊周世無有,誰知此疑神。”與可畫竹時,能保持“空且靜”的心態(tài),達到“忘我”的境地,寂然凝慮,身與竹化,這才畫出了清新幽雅、自然澹泊的意境。末二句意謂:提倡“忘我”“心齋”的莊周早已死去,誰能真正理解文與可作畫時出神入化的境界呢?蘇軾反復(fù)強調(diào)的藝術(shù)創(chuàng)作過程中的“空靜”心態(tài),來源于他對佛老之學(xué)的認識。在佛、道二教中,“空靜”“虛空”的要義,都是達到“無我”之境而得萬物之本。道家如《莊子?人間世》:“唯道集虛,虛者心齋。”心齋就是排除一切思慮與欲望,保持心境的清凈純一。又《天道》篇:“夫虛靜恬澹寂寞無為者,天地之平,頁道德之至……萬物之本也。”“言以虛靜推于天地,通于萬物,此之謂天樂。”佛教如《維摩經(jīng)》:“是身為空,離我之所。”慧能說:“心量廣大,猶如虛空。若空心禪,即落無記空。世界虛空,能含日月星辰、大地山河、一切草木。”“性含萬法是大,萬法盡是自性。”對藝術(shù)家來說,摒除雜念,保持空靜的心態(tài),正可以獲得最大的思維空間以創(chuàng)造神完氣足、深情遠韻的藝術(shù)境界。這就是蘇軾所說“神與萬物交”的哲學(xué)底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