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望曹老時,臨別他總要親自把客人送到門口,甚至走下樓梯送到街上。如果他身體不佳,則囑咐他的女兒蘇齡或兒子彭齡代他送客。在醫院養病期間也不例外。曹老的這種熱情使我們晚輩們不太敢于去打擾他。可是每次見面時,他頭一句話總是說:“見到你可不容易呀……”我為此感到不安。他到別人家做客時,反倒不讓主人出門送他。我忘不了1974年5月9日。那天晚上,有人敲門。開門一看,是曹老!他穿著一身藍色制服,滿頭白發,一只手中握著手杖,另一只手拿著手電筒。那天他講了很多事,談到兒女應孝順老人,生活應簡樸,也談到翻譯和蘇聯美術家的事。
臨走時,曹老堅持不讓我送他。可是黑夜讓一位77歲的老人獨自回家,實在不放心。那時還沒有出租汽車。我硬是跟著他擠上公共汽車。在行駛的車上他又晃晃悠悠地搶著給我買票。每到一站,就逼我下車。車上的售票員發現老人如此堅決,便勸我:“您下去吧!我們來照顧他,您盡管放心。到了東華門,我會請司機把車停穩。我攙扶老人下車。”我一夜沒有睡好。第二天,我馬上往曹老家里打了個電話。家人告訴我:曹老吃完早飯就外出了……我心上一塊石頭總算落了地。他平安地回了家。但,我又不能不嘆服,老人一早又忙了起來!
五
育人是曹老強項。在中國,在蘇聯,他都培養過不少人才。50年代,他重訪蘇聯時,發現他的蘇聯學生當中,有的已成長為蘇聯著名的漢學家,如葉菲莫夫、杜曼、波茲涅耶娃……
1956年,以研究魯迅而成名的女漢學家波茲涅耶娃獲博士學位。為此她舉行了一個慶祝宴會。當時曹老正在蘇聯訪問,成為宴會上最受尊敬的客人。有的漢學家很羨慕波茲涅耶娃,因為有這么一位中蘇知名的大學者光臨她的慶典。也有人勸曹老不要出席,我問曹老為什么?他說“可能是由于嫉妒……”然后又加了一句:“文人相輕的現象,看來國外也有……”
1959年,曹老又來到他眷戀的列寧格勒。他的學生葉菲莫夫已是列寧格勒大學的負責人之一,全國知名的漢學家,整天陪同曹老,鞍前馬后,隨曹老遍訪他生活與工作過的地方,表示對師長的感恩與崇敬。
我沒有機會上北京大學,更沒有機會聆聽曹老的課程,但有幸陪同曹老接待過蘇聯客人,隨他出訪過蘇聯,為他老人家擔任過口譯。這是我聆聽他課程的最好機會。他的一言一語,一舉一動,他對蘇俄文學的觀點,他對翻譯的要求……都是在一般課堂上難以聽到的。
有一次我提到自己學歷太淺。他說,他在舊社會受到的教育也很低,沒有錢升學,只好在書局當校對員,在小學當老師,但業余時間拼命自學。他特別加重了“拼命”二字。
記得他還引證過高爾基的例子,說高爾基也沒有接受過正規教育,可是他有超人的意志。他憑借自己的努力,刻苦學習,細心觀察現實生活,不斷寫作,成為世界聞名的大作家。
他說魯迅說過,在知識領域里每一天要有所得,否則這一天就白過了,要把喝咖啡的時間利用在學習上,所謂“喝咖啡”指的是玩樂、休息。
曹老閱讀其他人的著作時,十分認真,凡是錯誤的地方他都會標記出來。有一次我翻閱曹老讀過的《論魯迅》一書。這是一本外國人寫的回憶文章集。其中有史沫特萊寫的《記魯迅》一文。我發現文章旁邊有一些批語,一看字體就能認出是曹老的筆跡。曹老對我說:“史沫特萊這篇文章有些地方寫錯了。”我認認真真地閱讀了曹老改過的文字。史沫特萊寫道:“他曾回到中國行過醫,可是正同西洋的許多醫生一樣,他不久便發現大部分的疾病都植根于貧窮俱來的愚蠢之中,只有富人方能獲得醫藥治療。于是,由于俄國古典作家影響,他便轉向文學,把它作為向封建思想斗爭的武器。開始照著俄國古典作品的風格,寫一些短篇小說,漸漸地便把行醫的事業完全放棄了。在中國文藝復興的那段時間中,他便在北京當文學教授,那時的北京是新思想的誕生地。”曹老在這一段文字旁寫了兩個批語:“魯迅學醫,并未行醫。”“魯迅從無所謂‘教授’學銜。”
曹老的批語并非一兩處,可見曹老閱讀時的嚴謹態度和對工作的責任心。作者:高莽【原標題:曹靖華給人間盜來天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