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傳綵老人展示了一張1956年的“褒獎狀”,上寫“張伯駒潘素先生將所藏晉陸機平復帖卷……黃庭堅草書卷等珍貴法書等共八件捐獻國家化私為公……”“褒獎狀”的書寫及簽發者為時任文化部部長的沈雁冰。
“對于流失的東西,父親想辦法借錢也要把珍貴的收藏品文物買回。”張傳綵說,父親以高價買回的《游春圖》,捐獻給了故宮博物院,現在已成為鎮院之寶。
作為一代收藏大家,張伯駒一生醉心收藏,最后還珠于民,但卻被扣上“右派”的帽子。“自己看古畫也有過差錯,為什么不許別人錯給我一頂帽子呢?”張伯駒曾說。由此,人們驚嘆他的天資超逸,而又翛然塵外。
《東方早報·藝術評論》(下簡稱“藝術評論”):張伯駒先生被稱為“奇人”,在你眼里他奇特嗎?
張傳綵:父親是個奇人,父親老家在河南項城,是個舊官僚家庭,兄弟姐妹唯獨他不抽大煙不喝酒,他的弟弟張家駒就因為吃喝嫖賭,把家里的地都賣了。父親在袁世凱的模范團呆過一段時間,20歲畢業后,在吳佩孚、張作霖部任職,升至旅長。直到第二次直奉戰爭后,他對軍閥混戰的局面徹底失望,從此放棄行伍仕途,協助父親打理銀行,任鹽業銀行常務董事。但他喜歡琴棋書畫,30歲時開始收藏書畫。我爺爺就說他是敗家子。但所謂的敗家子(行為),現在看都是對我們國家有利的。
父親是個慷慨的人,只要有困難的人找到他,父親總肯幫忙。我們錢不夠的話也會想辦法向別人借了給他。包丹庭家有困難,找到父親,但沒有直接說借錢。父親為了幫助包丹庭,就和他互換了房子,由于包丹庭的房子比我們的好一些,父親還貼給他一些錢。
父親喜歡字畫,看什么東西都是過目不忘,老先生們家里書架上的書,只要父親看過,放在哪個架子上、第幾行、第幾本,父親都能記住。在我的記憶中,父親的一些收藏品大部分都放在銀行里,沒有放在家中。
父親是個怪脾氣,人家叫他“張大怪”。一次,有個他不喜歡的人來找他,父親在下棋,人家叫他“張大爺”,他就是不理人家。我只能招呼客人說,您請坐,請喝茶。我還問父親,爸爸您怎么不理人家啊,他還是不吭聲,也不理我。對于不是與他志同道合的人,他就是這樣。誰的品德高尚,誰的品德低劣,父親心里有數,他什么都不說。
藝術評論:別人眼中的“民國四公子”、文化奇人、才子,在父親這個角色上,留給你怎樣的回憶?
張傳綵:父親喜歡女孩子,我生了一對雙胞胎女兒,父親特別喜歡,從小帶她們出去玩,到莫斯科餐廳去吃飯,這與他和我母親關系好是有關系的,夫妻感情好,對孩子就好,愛屋及烏。母親則喜歡男孩。
平時,父親對我們的管教少一些,母親則多一些。母親脾氣大,對我們管教嚴格,對我們不滿的時候還拍桌子,我們則聽著不敢吭聲。等我工作了,母親還教育我漲工資的事情都不要和領導主動提。父親則不管這些事情,不過,我和丈夫在西安工作的時候,夫妻倆工資加在一起一個月才110多塊錢,養了4個孩子,父親總是問我是不是有困難了,還替我算賬說,你孩子多,掙的錢不夠花啊。
藝術評論:父親在收藏、藝術方面的一些見解和心得,是不是也經常教授給你?
張傳綵:父親出身于一個舊官僚家庭,在生活問題、經濟問題上不允許我們小孩過問。包括收藏的一些事情,父親從來不對我們小孩子講。平時有客人來,允許小孩子出來,你就見,比如比較熟悉的戲曲界的,我們小孩子在一旁聽父親倒是不管。
家里以前接待的都是文人,戲劇界、書畫界的人士,我們住在西城大拐棒胡同,也就是原屬李蓮英的宅子里時,那個房子大、院子也大,每個禮拜父母都有幾次要請客,研究美術、京劇,很多名家都到我家來。父親買字畫、藝術品從來不討價還價。母親也相信父親的眼力和水平,只要是在書畫、文化藝術上的事情,母親是相當配合父親的。經濟問題上父親一點也不過問,錢有與沒有,都是母親在掌握。不過,我家也并不是老是有錢,沒錢了也要去借。
家里吃飯也不是整天山珍海味,父親吃飯比較挑剔,有肉的飯菜,肉不吃,但要喝它的湯。冬天的時候就燉肘子熬白菜,或者雞湯熬白菜,但父親不吃肘子也不吃雞肉,只吃白菜喝湯。父親還喜歡貓、狗這些小動物,家里也養了小貓。
父親最喜歡古代的十番音樂,也有不少京劇名家經常和父親來往,我也耳濡目染,效仿他們的唱腔。母親喜歡彈琵琶,我喜歡彈古箏。我工作后還在單位演過京劇《起解》,昆曲演過《掃花》。但我的父母從不強迫我去學這些東西。剛解放時,甚至我參加文工團的時候,還遭到父親的反對。我報名去了文工團后,父親馬上派人把我叫回來了。
藝術評論:對于有價值的藏品,張伯駒先生曾為此傾家蕩產甚至危及到了生命。當時的具體細節是怎樣的?
張傳綵:對于流失的東西,父親想辦法借錢也要把珍貴的收藏品文物買回。當時《游春圖》流到琉璃廠的一個老板手上。父親認為,這樣珍貴的書畫,不宜私人收藏,應歸故宮博物院。他便找到故宮博物院,建議故宮博物院將此卷買下,還要求院方致函古玩商會,告知此卷不準出境。然而故宮博物院既不答應將此卷買下,也不愿致函古玩商會。最后,父親決定自己出錢購買。由于錢不夠,父親忍痛將大拐棒胡同的房子,也就是原屬李蓮英的一處占地15畝的房院出售,換得220兩黃金,另外加上母親當賣首飾換來的20兩黃金,才將《游春圖》收下。
1941年初春,父親上班之時,突然遭人綁架,綁匪索價300萬元(偽幣),才能贖出他。知綁匪的目的是要敲詐他的名墨字畫,父親說,要我的命可以,就是不能動我的字畫。如是僵持了近8個月,后來,母親四處籌措了40根金條,才將父親贖出,書畫則一張未動。
現在,《平復帖》和《游春圖》都成了故宮博物院的鎮院之寶。
藝術評論:為什么會把這么珍貴的藏品捐獻出去?
張傳綵:1956年,新中國第一年發行公債,文化部動員父親等文化人士購買公債,可是家里沒錢。父母就商量,共產黨其實很好,有組織有紀律,我們不能聽別人瞎說,親眼見到的才為實。
說到這里要插一句,在解放軍到北平之前,謠言很多,社會上有種看法是對共產黨的到來有點恐懼。我們全家也曾打算去美國,父親為此找好了翻譯,做好了衣服。最后要去的時候,父親想,“我是中國人,為何要到國外去?他們讓我去,但我一個中國人在國外能干什么?”那時候父親60歲了,他其實懷疑人們對共產黨不信任的說法。最后,父親決定,“我不能走,我是中國人,死也要死在中國。”
父親覺得干脆把收藏的東西捐給國家,如果不捐,也不安全,畫被偷被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