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佶的瘦金體,簡直就是從人間仙境中生長出來的植物。
每次面對趙佶的墨跡,我都會想到植物,固然纖弱,固然任性,卻如修竹蘭草,有山林草澤的味道,也有植物的纖維感。
瘦金體以瘦命名,讓我腦海里映出唐代顏真卿字體之肥。顏真卿的楷書,筆觸圓潤肥實,有敦實厚重之感。據說顏真卿寫字,一點一畫、起止轉折都不輕率,他多用圓筆,力求渾厚;在結體上力求飽滿,多取向包圍之勢。顏真卿書法上的“對立面”,應該是柳公權,因為與顏真卿相反,柳公權變肥為瘦,出鋒銳利。趙佶的字更極端,他走了一步險棋,讓筆畫更加瘦硬,在結體上卻下方疏闊,長畫外揚,在平常中穿插布局,在不經意間恣意伸展,使體態豐盈搖曳,妖嬈多姿,絕無僵直、刻板之感。
對于書法來說,偏肥和偏瘦,都是極端,風險極大,弄不好就砸鍋。但趙佶與顏真卿,都“弄”出了佳境。他們都是書法史上的極端主義分子,他們的書法,是藝術領域里面的“環肥燕瘦”。
瘦金體之瘦,瘦中有腴,猶如今日的巴黎名模,瘦成了風尚,用項穆話說,是瘦得“清妙”。所以《中國書法風格史》評價趙佶:“他是繼唐代顏真卿以后的又一人。而其瘦金書的風韻情趣,又足以使他作為宋代尚意書風中的一個大家。” 如果說顏真卿楷書在后世不乏繼承者,那么瘦金體則是中國藝術史上的孤本,這種字體,在前人的書法作品中從未出現過 ;后代學習這種字體的人雖然前赴后繼,然而得其骨髓者依然寥寥無幾。難怪清代陳邦彥在《秾芳詩》卷后的觀款中寫道:“宣和書畫超軼千古,此卷以畫法作書,脫去筆墨畦逕,行間如幽蘭叢竹,冷冷作風雨聲,真神品也。”
趙佶的字,兩岸故宮都有。北京故宮博物院藏有《閏中秋月》和《楷書夏日詩帖冊頁》等,這兩幅都是紙本,大小也幾乎一致,縱約35厘米,橫44.5厘米。臺北故宮博物院藏有《秾芳詩》,此為絹本,朱絲闌瘦金體書,它的特出之處在于,宋徽宗的瘦金書多為寸方小字,唯獨《秾芳詩》為大字,凡20行,每行僅寫2字,用筆暢快淋漓,鋒芒畢露,傲氣十足,有斷金割玉的氣勢。詩的末行以小字書“宣和殿制”款,鈐“御書”葫蘆印一枚。
這首詩是這樣寫的:
秾芳依翠萼,煥爛一庭中。
零露沾如醉,殘霞照似融。
丹青難下筆,造化獨留功。
舞蝶迷香徑,翩翩逐晚風。
舞蝶、迷香、殘霞、晚風,自然的美倫美奐,似乎盡在趙佶的掌握之中,不費吹灰之力,就從他的筆端流淌出來。
園林是書寫的最佳場合。宮殿并不適合書寫,宮殿適合朗誦,將皇帝的意志大聲地朗誦出來,布告天下,因而宮殿高大雄偉,盡可能地敞開,而四周的配殿和宮墻,則恰到好處地增加了它的音響效果。舒適的后宮適合書寫,許多皇帝都有在后宮辦公的習慣,比如紫禁城養心殿,自雍正到溥儀,清朝共有8位皇帝把這里當作寢宮,但即使在后宮,書寫的內容也大抵與朝政有關,清朝由于不設宰相,皇帝事必恭親,所以在這里,皇帝每天要面對堆成山的奏折,完成他的“家庭作業”。唯有苑囿,才適合寫些詩意文字。
像艮岳這樣的皇家園林,必會長出瘦金體這樣的文字植物,反過來說,瘦金體只能在艮岳這樣的土壤上生長,只能由艮岳的甘泉澆灌,因為一種書法風格的形成,是與環境密不可分的,甚至于,一種風格,就是對一個世界的精確表達。
瘦金體是典型的帝王書法,它是和帝王的極端主義美學品位相聯系的。它是皇帝的專利,甚至于,連皇帝也很難寫出來—中國歷史上83個王朝559個皇帝,也只有宋徽宗一人寫出這樣的字。沒有一個人能像宋徽宗那樣,擁有一個如此強大、豐饒、富麗的氣場,也沒有一個人像趙佶那樣善于從這個龐大的氣場上冶煉出書法的金丹。瘦金體,幾乎成為中國藝術中的孤品,空前絕后,獨領風騷。在宮殿、苑囿、印璽之上,它成為無與倫比的皇權徽章,甚至,它遠比君權還要不朽。
很多人說,趙佶是入錯了行,他應該只做藝術家,不做皇帝,假如不做皇帝,就不會有后來悲慘的下場。但在我看來,沒有帝王、尤其是宋代帝王極端綺麗的生活品質,他也很難創造出這種極端主義的字體。這是他的悖論,是上帝早已安排好的悲劇。
人生不忍細說,還是看他的字罷。面對《秾芳詩》,我不止一次地在心里復原著他寫字時的樣子。他寫字的時候,他的神態應當是專注的,凝神靜氣。在他的身邊,龍涎的香氣繚繞著,在空氣中漫漶成繁復的花紋。對于這種似有若無的奇香,后人有這樣的描述:“焚之則翠煙浮空而不散,坐客可用一剪以分煙縷,所以然者入蜃氣樓臺之余烈也。” 龍涎香的煙縷,竟然是有形狀的,可以用剪刀剪開,絲絲縷縷,如趙佶的筆在筆洗里漫漶出的墨痕。我想象著,在龍涎的芳香中,趙佶的臉上出現了迷醉的神色,有點像太白醉酒后的那種陶醉感,又像做愛時的興奮,只不過是與紙做愛。趙佶的筆,就這樣將龍涎香的煙紋一層層地推開,落在紙上。他以行書筆調來運筆,使他的一切動作都富有節奏韻律的美感,所以不僅他的字是美的,他寫字的過程也一定是美的。
他用的是一種細長的狼毫,很難掌握,但它提供了一種塑性的抵抗力,賦予筆畫以一種鋒利之力,能在細微的差異中傳達出書寫者的鮮明個性。將近900年后,末代皇帝溥儀也在自己的宮殿里試圖復制這種筆,他偏愛趙佶的書法,紫禁城里更是搜集了許多趙佶的真跡,其中就有《秾芳詩》。他一遍遍地模仿,揣摩趙佶的心境,每當此時,他就感覺“中國書法的巨人在引導著他的手,授權給了他每一筆、每一畫、每一個字中存在的書法秘訣”;他寫壞了許多支筆,于是為這些筆制造了一個筆冢,為每一支筆都修了一個小小的棺木,立了碑,還寫了碑文,包括制筆者的姓名、開筆和封筆的日期等等,不過這些都是據說。唯一可以確認的,是溥儀如同趙佶一樣,從這些筆墨出發,走向了囚徒的營地。
皇權幫了他的藝術,他的藝術卻挖了皇權的墻腳。祝勇【原標題:趙佶與瘦金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