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有人將魏晉與先秦相提并論:在經歷長時期的巨大社會動蕩之后,伴隨禮崩樂壞、社會秩序大解體,出現思想大解放、文化大發展、社會大轉型。兩個時代的不同在于,先秦側重理性思考,最終形成儒、道、墨等諸子百家思想體系;魏晉則熱衷感性探索,“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如宗白華先生所說:“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這個時期創造的文學藝術成就,“無不是光芒萬丈,前無古人,奠定了后代文學藝術的根基與趨向。”
東大郊村的這個院落,安置著“國保”級文物辟雍碑。
魏晉碑刻精品辟雍碑
“‘請君只看洛陽城’系列·覺醒時代”之一
□首席記者姚偉文圖學術顧問洛陽師院教授、副院長張寶明
引子
大時代
在數百年時間里,漢魏洛陽城不僅是政治中心,也是文化之都、時尚之都。尤其從東漢晚期到魏晉,中國文化發生大轉折,這座大城里萌生的新文化,產生了極為深遠的影響。
常有人將魏晉與先秦相提并論:在經歷長時期的巨大社會動蕩之后,伴隨禮崩樂壞、社會秩序大解體,出現思想大解放、文化大發展、社會大轉型。兩個時代的不同在于,先秦側重理性思考,最終形成儒、道、墨等諸子百家思想體系;魏晉則熱衷感性探索,“向外發現了自然,向內發現了自己的深情”。如宗白華先生所說:“漢末魏晉六朝是中國政治上最混亂、社會上最苦痛的時代,然而卻是精神史上極自由、極解放,最富于智慧、最濃于熱情的一個時代。因此也就是最富有藝術精神的一個時代。”這個時期創造的文學藝術成就,“無不是光芒萬丈,前無古人,奠定了后代文學藝術的根基與趨向。”
具體地說,那個時代的中國人發現了漢字字形之美、漢語音韻之美、大地山川之美,乃至自身形體之美。他們以初戀般的狂熱,投入文學、書法、音樂、繪畫、雕塑的創作。
在此之前,文學不過是“辭賦小道”,只是經學和政治的附庸,不登大雅之堂。漢武帝喜歡辭賦,那屬于不正當愛好,是要被大臣嘮叨的。至于書法、繪畫等,更是“小技”而已。
在此之后,文學藝術登堂入室,文學尤其成為“經國之大業,不朽之盛事”,以致隋唐以詩賦取進士,以致唐詩宋詞光芒萬丈。
這是中國思想史上的一次飛躍,魯迅先生稱之為“文學自覺的時代”,李澤厚先生則稱為“人的覺醒”。文化藝術擺脫了“實用”和“功利”,成為文人士大夫表達生命感悟、幽雅情感、卓越人格的載體,成為真正抒情的、感性的“純文藝”。其超凡脫俗、簡淡玄遠的美感追求,奠定了1600年來中國美感的基本趨向。
漢魏洛陽城早已還原為原野,曾經的宮殿區如今是無邊的麥苗,傾頹的城墻上衰草連天野徑幽寂,城南的洛河則消瘦寂靜……在這早春的季節,我們徘徊在故城內外,徘徊在曹植、何晏、嵇康、陸機、潘安們曾經生活和呼吸的所在,隔著久遠的年代,我們已無黍離之嘆、麥秀之悲,隔著久遠的年代,我們也難以想象,如此質樸的田園,曾經承載那樣一段歲月:蔥蘢葳蕤、灑脫飄逸、逸倫超群、風雅絕代……
古碑曾是“提款機”
偃師市東大郊村是個普通的村莊,卻因為擁有一件“國保”當“鎮村之寶”而又非同一般。
在如今的交通格局中,東大郊顯得很偏僻,村莊不臨主干道,周圍鄉村道路迂回曲折。進入村莊后,司機師傅直感慨:如果沒有故城文保所工作人員陪同,這地方還真難找。
我們是來尋找一件“國保”級文物——西晉辟雍碑。
村內小街北,一處院落門頭寫著“太學國寶”四個大字,大名鼎鼎的辟雍碑就保管在此院內。村民李良杰打開兩道門鎖,神秘的古碑呈現在我們面前。
這碑高3米多,寬1米有余,碑首、碑身以整石鑿成,碑額隸書“大晉龍興皇帝三臨辟雍皇太子又再蒞之盛德隆熙之碑”等二十三字。正面刻碑文1500字,記述晉武帝設立學官、興辦太學、親臨辟雍視察講演以及皇太子再次蒞臨之事,并追述了司馬氏建國的歷史,稱頌司馬氏的才略;背面則刻學官、博士、禮生、弟子400余人的姓名和籍貫。
這是現存最大最完整的晉代石刻,因曾埋于地下1000多年,保存較好,文字無漫漶,其刻字筆勢遒勁,波磔鄭重,是晉代八分體隸書的精品和代表作。
如今這碑正反兩面都呈墨色,明顯是長期拓印留下的印跡。指著這些墨色,李良杰談起辟雍碑跟他們村難解的淵源,這塊碑被村民視為“鎮村之寶”,是村莊的驕傲,雖然好幾次差點被運走,但最終都被村民留了下來。
東大郊位于漢魏洛陽城南,太學、辟雍等禮制建筑遺址都在該村范圍內。1931年,黃姓人家在村北打墓時,偶然挖出了辟雍碑。當時東大郊隸屬洛陽縣第六區,區長李之斌是該村人,他聽說此事,帶人前去查看。那時候太學石經時常出土,都是殘塊,每個字能賣五塊大洋,因石碑太大不好運走,有人建議砸成碎塊零賣,但李之斌不同意,他組織人深夜前往,用滾木挪動石碑,兩三公里的距離,“一黑地(一夜)弄回來”。
東大郊發現辟雍碑的消息,很快傳開,有古董商前來商議購買,開的價兒很讓人震撼:不查數,半人高的布袋,隨便裝,能扎住口為止,十布袋。裝錢的時候,李之斌最初的眩暈消失了,他問買家:“你買這弄啥?”買家:“打字帖(即拓印)。”李之斌咬咬牙:“那不賣了,我們自己打字帖。”
此后十來年,辟雍碑成了“提款機”,沒錢用了,就打拓片,拿到北京賣,一塊大洋一張。辟雍碑書法被視為精品,深受書家喜愛,拓片十分暢銷。
1948年,郭沫若在北京發現了辟雍碑拓片,他愛不釋手,當即作出判斷,這碑該出在“大郊”。1958年麥熟的時候,郭沫若專程來到東大郊看這碑,為了他的到來,洛陽市文物局蓋起木碑樓安置辟雍碑。郭沫若仔細查看古碑,流連忘返。當時陪同的人極多,場面十分熱鬧,成為東大郊老一代人難忘的記憶。
1987年,偃師有關方面想把辟雍碑拉走,已拆了木碑樓,村民紛紛反對阻攔,碑沒有被拉走,卻失去保護,風吹日曬了10多年。2001年,偃師再次準備將碑拉走,村里老頭們憂心忡忡:“這回攔不住了,下的有紅頭文件。”于是有人問:“他們拉走干啥?”“說是要保護。”“那咱保護!”于是村里集資兩萬多元,專門為辟雍碑蓋了一所房子,將碑留在了村里。從那時到現在,辟雍碑得到了妥善的保護。
東大郊父老對辟雍碑的珍視,十分難得,而這塊古碑留在漢魏故城地面上,也是“得其所哉”。一千六七百年前,這塊土地曾擁有無數書法珍品,熹平石經、正始石經以及城門、宮門大量的匾額,都是最杰出的書法珍品。實際上,正是在這塊土地上,中國書法五體俱備,并擺脫“實用”和“功利”的牽絆,成長為源遠流長的藝術體系。
如今,無數輝煌的書法作品都消散在歷史煙云中,辟雍碑保存在這片土地上,也算是對那段歷史的紀念。
人們瘋狂愛上漢字
漢字的書寫史十分悠久,甲骨文、金文和各種先秦石刻,都具有明顯的藝術韻味,但尚未成為一門獨立的藝術。直到東漢,實用書寫與審美書寫開始出現分化,逐漸成為中國獨有的藝術。在東漢首都洛陽,人們對漢字的線條產生了初戀般的迷戀,愛得熱烈而純真。
廈門大學宋明信先生在他的《論中國書法藝術的自覺》中,分析了書法成為藝術的過程。兩漢時期,由于政治、經濟、文化的發展,文字的書寫和運用空前頻繁,“能書”成為選拔各級文吏必須考核的內容,寫字跟仕途掛鉤,自然引起讀書人的重視。實用書寫要求快速便捷,促使字體突破秦朝小篆,產生了隸書、草書等多種字體。到東漢晚期,篆、隸、草、行、楷五體俱備,并出現書法家和書法理論,漢字書寫開始與文人情趣相融合,遂成為獨立的藝術形態。
在各種書體中,東漢晚期人最迷戀的是草書,最早的書法理論也是關于草書的。
最初的草書保留隸書筆法,字字獨立,為區別于后來連綿縱逸的“今草”,這種書體被稱為“章草”。“章草”因成熟于漢章帝時期而得名,第一位寫章草聞名的人叫杜度,“杜度善草,見稱于章帝,上貴其跡,詔使草書上書”。唐代張懷瓘在書法名著《書斷》中說:“杜草蓋無所師,郁郁靈變,為后世楷則,此乃天然第一也。”
后來崔瑗師法杜度,卓然成家,而張芝師法杜、崔,“轉精其巧”,集當時草書技巧之大成,創為今草,被漢魏之際書法家韋誕譽為“草圣”。
最初幾位草書大家,都與洛陽有著不解之緣,崔瑗曾長期游學洛陽,與馬融、張衡結下深厚友誼;張芝則隨在朝為官的父親,長期在洛陽生活,正是文化之都的沃土,成就了這幾位書法家。
草書的即興發揮,及其愈來愈復雜的用筆技巧,讓當時不少人沉迷玩味,醉心其中,漢字線條的曲折變化,讓他們發現了無盡的美感。
據西晉衛恒《四體書勢》記載,張芝學書即如醉如癡:“凡家之衣帛,必先書而后練之。臨池學書,池水盡墨。”張芝之后,更多的人癡迷草書、孜孜不倦,因沉迷寫字而“唇齒常黑”,當暢想漢字線條飛舞變化而手中無筆之時,他們情難自禁,“展指劃地”,“以致指爪摧折,見骨出血,猶不休輟。”辭賦家趙壹在他的《非草書》中,用這樣生動的文筆,描繪那些癡迷者。
趙壹的《非草書》是最早的書法批評論文,他看不慣那些癡迷者,認為書寫就是為了實用,這些人屬于“走火入魔”,這種現象“背經而趨俗,此非所以弘道興世也”。
盡管草書的興起遭遇了正統學者的批評,但飛動起來的漢字線條,以難以阻擋的魅力波瀾起伏、飄逸飛揚、風行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