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行重行行,與君相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匆復道,努力加餐飯……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
這是《古詩十九首》中的詩句,沉郁悲涼、溫厚纏綿、渾然成天。從劉勰、鐘嶸開始,幾乎所有的評論家夸起《古詩十九首》都毫不吝嗇,鐘嶸說“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劉勰說“觀其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更有人稱之為“千古五言之祖”。
“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回風動地起,秋草凄已綠……”古詩十九首吟唱的“高又長”的東城墻,如今只留存這低矮的一段。
“‘請君只看洛陽城’系列·覺醒時代”之三
□首席記者姚偉文圖學術顧問洛陽師院教授、副院長張寶明
引子
“洛漂”與《古詩十九首》
“行行重行行,與君相別離,相去萬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長,會面安可知……思君令人老,歲月忽已晚,棄捐匆復道,努力加餐飯……古墓犁為田,松柏摧為薪,白楊多悲風,蕭蕭愁殺人,思還故里閭,欲歸道無因……”
這是《古詩十九首》中的詩句,沉郁悲涼、溫厚纏綿、渾然成天。從劉勰、鐘嶸開始,幾乎所有的評論家夸起《古詩十九首》都毫不吝嗇,鐘嶸說“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一字千金”。劉勰說“觀其結體散文,直而不野,婉轉附物,怊悵切情,實五言之冠冕也”。更有人稱之為“千古五言之祖”。
但奇怪的是,這么杰出的詩篇,竟然沒人知道作者是誰,不是一兩首“佚名”,而是十九首都“佚名”。
眾多研究者根據詩歌風格、思想內容,以及詩中提到的地名,基本確定這些詩均寫于東漢晚期。
古詩十九首很少寫到地名,但至少有三首寫到了洛陽:“驅車策駑馬,游戲宛與洛”、“東城高且長,逶迤自相屬”、“驅車上東門,遙望郭北墓”。照常理推測,沒有提到地名的詩中,也有相當一部分是在洛陽創作的。
據史書記載,當時洛陽太學學生達3萬人之多,而按照漢代的選士制度,各地推舉的孝廉、秀才、童子,都要送到京城考核選用,因此,洛陽有大批游學、游宦的人。套用現在“北漂”一詞,這些人可稱為“洛漂”。
東漢晚期,政治黑暗,社會矛盾糾結,眾多“洛漂”遠離家鄉,漂泊蹉跎,仕進無門,離愁別緒、彷徨失意和人生的無常之感,成為他們深刻的生命體驗。如李澤厚所說:“這種感嘆抒發中,突出的是一種性命短促、人生無常的悲傷。它們構成《十九首》一個基本音調。”
“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飄塵”;“人生非金石,豈能長壽考”;“人生忽如寄,壽無金石固”;“所遇無故物,焉得不速老”。看起來頹廢、悲觀,但卻深藏著對人生的眷戀,對個體生命價值的追求。
這是人格意識的覺醒。在漂泊困頓之后,追求幻滅的痛苦,帶來心靈的覺醒,曾經神圣無比的倫理道德、鬼神迷信、讖緯宿命、煩瑣經術等,顯得虛假無比、令人厭倦。如李澤厚所論:“正是對外在權威的懷疑和否定,才有內在人格的覺醒和追求。”
《古詩十九首》可說是覺醒時代的一抹曦光,那批詩人的創作實踐,開創了魏晉詩歌才情并重,以氣馭才,以才達氣的優秀傳統,他們對生死存亡的哀傷、對人生短促的感慨,也在魏晉詩歌中延續、回蕩。
他們在開啟一個時代,但當時卻是邊緣化人群。后來被認為“一字千金”的作品,在當時不過是雕蟲小技,即將大行其道的五言詩,也被儒家士大夫視作“俳優倡樂多用之”的俗體,所以,他們籍籍無名。而在一個即將到來的時代,只要能寫出這樣水準的詩歌,即使不當高官,沒有功業,也能揚名立萬。但這個時代的到來,卻伴隨著巨大的社會災難。在那場災難中,曹操強勢崛起,帶動社會風尚發生深刻變化,成為覺醒時代到來至關重要的推手。
唯才是舉撼動儒家根基
“魏晉思想活潑,精神自由,瀟灑奔放,甚至放浪形骸,與東漢的拘謹固執、嚴守禮法迥然不同。社會風尚的巨大變化,曹操起到了重要作用。”接受采訪時,洛陽師院河洛文化研究中心主任毛陽光博士、文學院副院長王建國都表達了這樣的觀點。
兩位學者認為,曹操厲行法術,唯才是舉等政治措施,對漢魏之際社會文化變革產生了深刻的影響。
曹操的思想觀念和個性,應該是青少年時代在洛陽形成的。他20歲出任第一個官職——洛陽北部尉時,即奉行法術之治,不懼壓力,杖殺大宦官蹇碩的叔父。從20歲到60多歲,他一直如此。憑借“攬申、商之法術”,曹操在軍事上建立了一支號令嚴明的軍隊,政治上加強集權統治。陳壽《三國志》總結他成功秘訣,主要就是三句話:“攬申、商之法術,該韓、白之奇策,官方授材,各因其器。”
曹操推行法術之治,客觀上改變了漢代“罷黜百家,獨尊儒術”的局面,激活了被壓抑了數百年的先秦名、法、道諸家。
東漢以來,選拔官員一重禮法德行,一重門第閥閱,曹操力糾其弊,只看重個人才能。他所提拔的人,很多不符合儒家標準,郭嘉“不治行檢”,王粲、杜畿、裴潛等人為人“通脫”、“疏誕”、“不修細行”。曹操選人只用一把尺子:才能。
曹操曾三次發布求賢令,明確要求打破儒家道德觀念束縛,“唯才是舉”,甚至“負污辱之名,見笑之行,或不仁不孝”的人,只要“有治國用兵之術”,必須“各舉所知,勿有所遺”。這其實是公然挑戰儒家標準,挑戰兩漢數百年傳統。
曹操厲行法制、唯才是舉,一般認為是時勢使然。南京大學教授胡阿祥卻認為并不盡然,因為劉表、袁紹等人不管施政、治軍、用人,都仍借重傳統儒學。曹操的重要謀士荀彧本來是袁紹的人,看不慣袁紹“繁禮多儀”等毛病,認為難有作為,才投奔了曹操。官渡之戰前,曹操處于明顯劣勢,但郭嘉卻料定袁紹必敗,理由是“紹有十敗,公(曹操)有十勝”,其中第一條也是說“紹繁禮多儀,公體任自然”,然后還有“紹高議揖讓以收名譽,士之好言飾外者多歸之,公以至心待人,推誠而行,不為虛美,以儉率下,與有功者無所吝,士之忠正遠見而有實者皆原為用”。袁紹的弱點,都是因為東漢儒家士大夫的老毛病。
的確,兩漢數百年“獨尊儒術”的傳統,并沒有因東漢的衰落自行崩潰,曹操加的這把勁兒,起到了重要作用。如劉大杰所說,曹操的用人政策“正式毀滅了儒家的仁孝學說。而仁孝學說,又是儒家思想的根底”。所以,對于“魏晉時代士風的轉變,曹操確是要負相當的責任”。
陳寅恪先生認為,曹操的政治取向,與他的家庭背景大有關系,“東漢與曹魏,社會風氣道德標準改易至是,誠古今之巨變。而所以致此者,固由于魏武一人之心術,而其所以敢冒舉世之大不韙者,則又因其家世傳統少時熏習有以成之也”。
宦官家庭造就個性曹操?
曹操出身宦官之家,他父親是太監曹騰的養子。在陳寅恪看來,這樣的家庭背景造就了曹操特殊的個性、愛好和價值取向。
這樣的家庭出身,是被世家大族所看不起的,袁紹的討曹檄文,就罵曹操是“贅閹遺丑”。在極重門第的社會氛圍中,曹操常受鄙薄和羞辱,南陽人宗世林“甚薄其為人,不與之交”,曹操執掌大權、總攬朝政后,曾“從容問宗曰:‘可以交未?’”宗世林答道:“松柏之志猶存”。
宦官在東漢為禍極深,向來被人貶抑鄙薄,但歷史總是出人意料:這個群體中,竟然萌生了時代新變的因素。
東漢末年,洛陽城內掌權的有兩類人,一類是宮中宦官,一類是朝廷士大夫。陳寅恪分析說,士大夫“大抵為地方豪族,或間以小族,然絕大多數則為儒家之信徒也”,“其學為儒家之學,其行自必合儒家之道德標準,即仁孝廉讓等是。”
而宦官多出身寒門,沒有世家大族深厚的文化積淀和素養,政治觀、人生觀、為人作風與士大夫格格不入。陳寅恪認為,“當東漢之季,其士大夫宗經義,而閹宦則尚文辭。士大夫貴仁孝,而閹宦則重智術。蓋淵源已異,其衍變所致,自大不相同也”。
曹操入仕后,極力向士大夫靠攏,也贏得了著名士大夫橋玄、何颙等人的看重,但家庭出身畢竟使他較少受傳統儒學的約束。
那時的世家大族極重禮法,講究的是嚴肅方正、一絲不茍。如華歆“遇子弟甚整,雖閑室之內,嚴若朝典”。司馬懿之父司馬防訓導諸子甚嚴,“雖閑居宴處,威儀不忒。……諸子雖冠成人,不命曰進不敢進,不命曰坐不敢坐,不指有所問不敢言,父子之間肅如也”。儒學大族門風大抵都是如此。
而曹操家屬于寒門新貴,沒有這樣嚴格的禮法傳統,他幼年受到的家庭約束很少,“少機警,有權數,而任俠放蕩,不治行業”,“好飛鷹走狗,游蕩無度”,由此可見,儒家禮法對少年曹操完全不起作用。
家風對曹操的性格影響深遠,他一生任情率真,不拘泥于禮法,這種性格當時稱為“通脫”、“簡易”或“任性”。
即便執掌大權后,曹操仍“為人佻易無威重”。他“好音樂,倡優在側,常以日達夕……每與人談論,戲弄言誦,盡無所隱,及歡悅大笑,至以頭沒杯案中,肴膳皆沾污巾幘。”沾一臉菜水后,別人指著他大笑,他自己也狂笑不已。
家庭背景也影響了曹操的個人愛好。漢代以經術取士,士大夫子弟埋頭經學以求功名利祿,各種才藝之事被視為雕蟲小技。東漢中后期,書法、詩歌、音樂等悄然興起,不看重經學的宦官很快接受了時代風氣之變,導入宮中。受此影響,皇帝也“皆好才藝”,“鴻都門學”的設立正淵源于此。由于家庭環境關系,曹操深受漢末宮廷風尚的浸潤,對音樂、圍棋、書法、方術、建筑、藥物、養生等,曹操懷有濃厚的興趣,藝術造詣也很高,“漢世,安平崔瑗、瑗子寔、弘農張芝、芝弟昶并善草書,而太祖亞之。桓譚、蔡邕善音樂,馮翊山子道、王九真、郭凱等善圍棋,太祖皆與埒能。”
當然,在諸多才藝之事中,曹操最重視的當數辭賦創作,他“登高必賦,及造新詩,被之管弦,皆成樂章”。即便放眼整個中國文學史上,他也是一流的詩人。
在曹操的影響下,他的兒孫大多任情放達,喜愛文學,才華最突出的是曹植。曹操一度曾因曹植才華出眾想讓他“接班”,足見他對文學才能是多么看重。
曹操濃郁的興趣,顯然推動了文學的發展,文學在中國文化史上的地位,發生了一次前所未有的飛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