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熱門電影《釣大魚》繁忙的籌備制作之際,謝軍百忙之中接受了記者的采訪,作為電影人、音樂人、傳媒人等多重身份的謝軍,今天被采訪的原因是以一個退居幕后多年的搖滾老炮重出江湖的角度。尤其是謝軍剛剛制作的概念專輯《DISCO》(楊坤演唱)在樂壇引起了強烈的震動。1988年就開始做音樂的謝軍,曾經組建謝軍樂隊和第三世界樂隊,活躍于當時的北京搖滾樂壇,參與了經典合輯《搖滾特快》,并且發表過專輯《想象你想象我》。十年漫漫搖滾路,正待開花結締之時,他卻悄然離開了搖滾樂一線,投身傳媒業。又十年,曾經的搖滾老炮,如今儼然已是傳媒精英。身為《娛樂現場》、《亞洲音樂中心》、《音樂風云榜》等流行音樂王牌電視節目的幕后操盤人,謝軍心里仍舊有著很深的搖滾樂情結,甚至于,他還是一位忠實的《愛搖》讀者。因此,窮搖Sorocker得以坐在位于北京建外SOHO第29層的豪華辦公室的沙發上,俯瞰窗外朝陽區的繁華氣象,和一位老炮聊天。OMG!I Know That Sounds A Little Crazy,But It's True!
So Rock!:你現在的身份是“傳媒人”,很多人對你早年的“搖滾人”經歷并不熟悉。能不能和我們的讀者講一講你對中國搖滾樂的理解?
謝軍:中國搖滾樂可不是一兩句話能說清的。從基本層面來看,我有兩個感受:首先,搖滾樂是西洋音樂風格中最適合中國人的,中國人的音樂素質、音樂修養、性格和歷史決定了這一點,因為中國近100年由一個苦難出身到發展崛起,經歷的動蕩波折非常巨大。在這個情況下,搖滾樂是最好的表達情緒的形式。因為其它形式,比如R&B、Hip-Hop,沒有搖滾樂直接、有力量、傾訴感強。其次,搖滾樂又和中國國情有著一定陰錯陽差的不合時宜,早些年就受到很多約束,不能為主流意識形態所接受;這些年,中國發展這么快,搖滾樂還是不能為大眾所接受。其實,現在的搖滾樂已經完全刷新了外在形式,但還是不符合當今的社會心態,因為當今的社會心態是不表達、只消費。所以現在的搖滾樂不是提出問題解決問題的方向了,而是消費問題逃避問題的方向,所以中國搖滾樂沒有大環境。其實全球的搖滾樂也在變異中,只是中國搖滾沒這個能力,因為根基很差。我覺得一個男人的年輕時代應該做過三件事才不遺憾——玩過搖滾樂、踢過球、有過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不然到了中年時代會覺得很頹。我們那個年代,很幸運,想完成這三件事都有很大空間。每個年代虛榮的標準不一樣,我們那會兒就是搖滾樂,所以很多人在虛榮的影響下去玩搖滾樂,多年后再回憶起來,會覺得自己的青春豐富多彩。我覺得搖滾樂對于我的意義,僅此而已。我實在不認為中國搖滾樂有太多值得驕傲的東西,頂多是青春的回憶。80年代末,我對搖滾樂的感覺是方興未艾,認為會有很大發展,因為那會兒有崔健、唐朝、黑豹。但是那不僅是開始,也是結束,這是最殘酷的。所謂的中國搖滾盛世曇花一現,沒有水暖花開,更談不上鴨先知。最終中國搖滾成為了中國音樂史上的一段流行風,現在卻連碩果僅存都談不上了。我們那一代頂尖的崔健,價值更多的在音樂以外,比如思想性和外在形式感,影響了中國改革開放后的一代人,給了他們一種突破的方式。這不是音樂上的影響,是精神面貌、精氣神的影響,中國搖滾樂留給我們的就是這個。
So Rock!:當時的你認為搖滾樂是一種抗爭話語嗎?
謝軍:有人是,但我不是。當時處在青春期,更多是對個人生活的思考,或者說個人追求和虛榮心的表現欲,談不上對社會的反抗,因為當時對社會沒有太深的認識。我覺得中國音樂人包括搖滾人,普遍文化素質比較低,對社會認識很膚淺,根本談不上對社會的思考,頂多是對個人生活的思考。當然也有些比較優秀的特例,但那只是少數幾個人。
So Rock!:后來你不再做音樂,把全副精力放在了傳媒工作上,是過了那個階段了還是經濟原因?
謝軍:跟經濟沒關系。那會兒沒那么苦,一定程度上比現在好。那會兒雖然沒有完善的演出體系,但是人們對搖滾演出的需求甚至比現在要強。而且經濟發展階段正是胃口很大的時候,對于各種文化都處于需求大于供給的階段。當時無論是原創樂隊還是拷貝樂隊都有相對穩定的演出機會。我覺得還是人生階段吧,畢竟我從來沒有把搖滾樂當成謀生手段。我們樂隊哥幾個的正當職業收入還是很高的。我后來不在一線,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我當時對音樂行業失望了,90年代末的唱片業已經全面崩潰,盜版已經很系統化了,正版基本上已經很難生存了;二是晚會文化的影響,晚會文化發達對于聽眾來說是一種洗腦,他們從壟斷的電視媒體上聽到的都是很單一很具功能性的晚會歌曲,從而失去了消化原創音樂的能力。人們不愿再接受一些需要思考的音樂,比如搖滾樂、交響樂和優質流行樂。如果孩子從小在晚會歌曲里長大,那他根本無法消化貝多芬和披頭士,甚至連邦·喬維他都消化不了,更別提中國搖滾了。這兩個原因讓原創音樂特別是搖滾樂已經沒什么空間了。這不是收入問題,而是根本沒有舞臺了。
So Rock!:這種觀點倒是很有意思。某些樂手總在強調聽眾欣賞水平不夠,卻沒有考慮這些實際的問題。
謝軍:中國搖滾技術缺失,所以極端變態地強調思想性。但是思想性不是坐在屋子里隨口說出來的,因為思想性需要很強的知識體系做支撐——歷史文化經濟。除了老崔,當時很多人都是胡說八道無病呻吟隔靴搔癢。這樣看的話,他們是另一種晚會歌曲。如果晚會歌曲是迎合某種意識形態的話,那么一些搖滾樂也是在迎合另外一種意識形態,我不喜歡。我還是喜歡有感而發的,比如好的不裝逼的流行樂。我覺得很多中國搖滾人已經失去音樂本身了,很多樂隊技術那么差,但是搖滾樂本身又是很講技術性的一種音樂。我覺得很多樂隊都在用自己的實際行動告訴樂迷:搖滾樂是臭狗屎!這讓我現在羞于說我曾經做過搖滾樂。
我非常在乎技術。中國太需要技術了。中國有個詞很搞笑,“文化產業”,明明是娛樂嘛,弄個樂隊就是文化了?還有通俗音樂,這么業余的詞還在用?原創音樂?內陸出個歌就是原創,港臺歌曲就不是原創音樂了?所以說中國音樂人無知到了一種可怕的地步。中國人太需要技術和學習了。在中國,會寫字就是思想家,長了耳朵就是音樂家,會仨和弦就是吉他英雄,會彈Solo就是吉他大師了。這實在太可笑,讓我失望甚至絕望。中國人聽歌一看沒有歌詞就不行,歌詞不喜歡,音樂就得了。歌詞完了是旋律,什么節奏和聲配器都不管。
So Rock!:還有人認為和當局曾經打壓搖滾樂有關。
謝軍:我覺得音樂還是不要和政治聯系在一起,我不認為政府對音樂有多大干預性。還是音樂自己不行,不要歸咎到別的身上。我認為中國文化一直在進步,過去穿喇叭褲會被叫流氓,現在你穿什么都行。我們那個年代比現在嚴得多,但是出現了崔健。現在還有這樣的成功例子嗎?外國搖滾樂也沒有過于政治化,他們那么自由,也沒有出現大量對政府喊話的樂隊,大部分樂隊還是講生活講人生講感情的。自己無能,不要推卸責任。
So Rock!:你們那一代理想主義成分比較大吧?
謝軍:我覺得你老夸搖滾樂,《我愛搖滾樂》的人嘛!我是沒什么理想,如果音樂就是理想的話,那我實現了。其實也沒那么偉大,那時候最好的就是人們對音樂本身的追求,每個人都在練琴,都在讀歌詞,每個人都聽過200支以上的樂隊。現在的人可比不上了,滿口理想,全不講音樂。我們追求過音樂,但并沒有什么遠大理想,沒想過解放誰或者顛覆誰之類的。不過,搖滾樂倒是需要很豐富的內心。現在的樂隊可能得到的姑娘更多,但是我們當年得到的是愛情。我們那會兒沒有好的設備,都是互相交換磁帶聽,我印象最深的有Yes的專輯《90125》,我轉錄的時候播放速度都慢了,可見我們對音樂的渴求。現在的樂手都很幸福,比我們那會兒方便多了。
So Rock!:現在不少人都不怎么聽經典搖滾樂了,一水兒的Indie Pop。
謝軍:那倒無所謂。我一開始也是聽流行樂,像ABBA、威猛。我們那代樂隊在風格上沒有什么門戶之見,好聽的都聽,包括日本電影《人證》、《追捕》、《阿西門的街》中的音樂,跟搖滾樂完全沒關系,但是非常好聽。現在的孩子風格化太強。風格化是好事,問題是他們是否有那樣的基礎去消化這種風格。2000年左右,朋克和新金屬興起,是因為他們玩不了別的風格。技術簡單啊!踩失真、喊兩聲,就完了。很多好的風格到了中國搖滾這兒就迅速被妖魔化了,他們把Metal迅速低俗化,把Punk迅速淺薄化,他們只能學到外在服飾和舞臺風格,而音樂本身是否真的掌握?我懷疑,他們中有一部分人對待搖滾樂是不是葉公好龍?
So Rock!:近年來中文流行音樂似乎有一個趨勢,就是向搖滾樂靠攏。搖滾樂迷們都對這種趨勢不大感冒。你有什么看法?
謝軍:也不算靠攏,只是運用很多搖滾樂手法。我覺得很正常,這是任何一個歷史時期都會發生的音樂融合現象。
So Rock!:現在網絡口水歌非常多,你是怎么看這些東西的?
謝軍:從技術角度看,網絡口水歌的出現不一定是壞事。它其實也做了一種平衡,讓音樂市場多元化了。這些質量不高的歌,我覺得和港臺流行歌也就是五十步和百步的區別,質量上的微觀差別并不大。為什么不能讓這些沒有廠牌支持、完全是自己努力唱的歌出現呢?如果真正講質量的話,我覺得華語音樂是不能聊的。關鍵是如何聽出質量?比如說人們都覺得網絡歌曲不好,但是讓他說哪不好,他說不出來。現在人們說口水歌不好、超女不好,這些可能都是對的,但關鍵是這個答案是怎么來的,我表示懷疑。假如說我拿出五首歌,質量高低不同,給普通聽眾去辨別,他們能說出好壞嗎?不能。我覺得中國聽音樂的人,這些人的水平,決定了中國大陸音樂水準的高低。這是根本。他們看的都是文字,他一看有名氣,就覺得質量很高。中國人實際音樂素質就是這樣,我們得接受。大多數人喜歡網絡口水歌,我覺得無可厚非,大家就是這個水平。我們不能指望每個人都接受古典樂和搖滾樂。音樂人無非有兩個路徑,一是人家喜歡什么你就做什么,哪怕你是莫扎特,因為作為一個商品就是要投其所好;二是我只做給自己聽,一個有骨氣的音樂人,不滿現在的音樂市場,完全可以自己做音樂自己聽,或者開個派對放給朋友聽。我覺得現在也沒有幾個人有熱情去音樂人家里聽音樂了。這就是問題所在,音樂人到底是要做產品還是做音樂?
So Rock!:現在唱片業一直在萎縮,你認為音樂產業今后會是怎樣一個發展方向?
謝軍:我個人認為已經沒有唱片業了,這是事實。它的所有業務已經變化轉型到其它行業去了。歐美那邊還有唱片業,只是萎縮,還沒消失,正在逐漸轉化中。現在倒還有音樂產業。中國音樂產業正在面臨巨大考驗,是否能夠扛到新的游戲規則穩定還未可知。中國音樂產業最大的問題就是網絡銷售問題。歐美有成熟的付費網絡銷售是由于他們消費習慣的原因,樂迷可以接受付費。而中國,誰能接受?因為百度的強大,把這種白白消費音樂的觀念推廣到了整個亞洲。我們不得不為中國人的商業成功感到驕傲,同時默默接受音樂產業的失敗。音樂的價值在百度面前一文不值。你要知道,一個地區人民的價值觀念,直接決定了一個地區的文明程度。在音樂上也請大家這樣理解。
So Rock!:你在傳媒界的從業經歷非常傳奇,從光線傳媒、亞洲傳媒到如今的朝代萬世傳媒,還擔任過新娛網、搜E網等網媒的CEO,可以說你是一個職業傳媒人。在這個行業里,你一直追求的是什么?
謝軍:我基本是被迫地演變。中國民營傳媒業還是在起步階段,我作為一個商人,看到了這個行業對我個人的吸引力。我奮斗個十幾年,可能會成為飼料業五百強什么的,但是那吸引力不夠啊。我覺得傳媒對我的吸引力在于能把我的價值觀念傳播出去,這是一個影響別人思想生活的行業。如果我能做些事情的話,我就能影響別人。比如說我做楊坤的《Disco》這張專輯,我想把我對技術性和音樂性的理解整合到這樣一張唱片中去,讓年輕人知道還有這樣一種風格,而不僅僅是那樣的。這種成就感很大。我還是希望傳媒能憑一己之力,把好的音樂、影視,把正確的音樂價值傳播給別人。我覺得中國音樂的最大硬傷就是不能多元化,聽眾難以享受多種風格的音樂,一味的是港臺音樂,這個就像三聚氰胺牛奶一樣,你們只能喝到這個。于是這個民族就會在音樂上很不健康,得軟骨病,營養不良、發育不好。我就想,臺灣音樂是消化日本和南朝鮮,而日韓音樂是消化歐美,那為什么我們不能直接消化歐美呢?為什么別人嚼過一遍的東西我們還在吃呢?我們直接學習歐美不好嗎?
So Rock!:最早做《娛樂現場》的初衷是什么?
謝軍:我當時還是很傻很天真的。我自己喜歡音樂,又是做搖滾出身,所以我做了很多音樂欄目,分別和不同機構和電視臺合作。我那時候很天真地認為,通過傳媒的手段,能夠在很短時間內讓人聽到好聽的音樂。后來我發現,傳媒是很難在短時間內改變大環境大現狀的。問題在于中國城鄉人口比例和電視節目的到達率。如果我的節目有《新聞聯播》那樣大的傳播范圍我就能實現我的目的,但是民營傳媒是根本難以達到的。我們只能影響部分城市的部分人口,還不包括老人小孩和不聽音樂的人。城鄉人口比例導致了中國音樂的走向,港臺流行歌的成就其實就是因為農村人口多,符合農村人口的音樂水平。
So Rock!:作為《音樂風云榜》的策劃人,你對現在大行其道的各式音樂榜單有什么看法?你認為中國這些音樂榜單的公信力如何?
謝軍:我覺得大家還是要支持內地的音樂排行榜,因為只要不是銷售榜,那就談不上公信力。因為評委們有自己的喜好,國外那些排名也是按照評委自己的口味來的。如果真講公信力,還是做銷售榜吧,看誰賣得好。超女是絕對公信力,李宇春就有很好的公信力啊!所以不要太刻薄。排行榜要發展,還是有待于中國樂迷水平的提高,一切取決于市場。
So Rock!:你做的新娛網引進了HOT、Rain等韓國藝人,當初有沒有想過你們會帶動了一股“韓流”?現在由于一些事件,“韓流”受到了質疑,比如前一陣的網絡“69圣戰”。你怎么看待這樣的問題?你認為韓國流行文化有什么可以借鑒之處?
謝軍:在我之前,韓國舞曲曾經在中國北方有過小潮流,并不能算是我引進的。我作為商人,看到了商業前景,于是引進了HOT和Rain;我作為音樂人,嚴重不喜歡他們的音樂。但是我希望中國樂壇這一潭死水能夠有波瀾,結果就成了所謂的“韓流”。“69圣戰”我知道一點,我覺得最重要一點是:光說是沒用的,有人認為人家不好,就做個好的啊!還不是因為人家比你牛逼所以你不服氣!我們應該公平地對待多方的娛樂內容,應該放在一個相對公平的平臺上去看待,不要弄得和晚清政府一樣。不就是娛樂的事嘛!韓國流行文化體系為什么搞得那么好?是因為公平競爭,而且還有民族保護體系,比如外國影片進口配額,外國唱片準入制度,這是值得學習的。
So Rock!:你最早接觸《愛搖》是什么時候?又是怎么看待這本雜志?
謝軍:我一直關注搖滾樂,我很關注中國這些搖滾雜志。我覺得你們在做一些狹窄受眾的內容,很值得尊重;我也敬佩你們的經營能力。我希望別人也能尊重你們,因為媒體多元化是一個健康社會的重要前提。
So Rock!:只是現在紙媒的黃昏時代已經到了,《愛搖》也受到了沖擊,你覺得我們該如何面對這種狀況?
謝軍:對互聯網的發展要有一個精準的認識,同時也要有一個精準的調整。媒體最重要的是信息,《愛搖》的價值在于你們是不是一個有效的甚至是唯一的信息來源。平面雜志考驗的是圖文編輯能力和信息改造能力,如果人們能免費從網上得到所有信息,就不會買《愛搖》了。雜志存在的前提就在于很強的信息編輯能力,要讓一個買《愛搖》的人可以輕松得到他不容易得到的信息,還要有自己的聲音和評論能力。
So Rock!:最后還有什么話要和《愛搖》的讀者講?
謝軍:我們公司將來也會簽搖滾樂隊的。我一直沒有放棄過搖滾樂。我期待能聽到新的聲音!【原標題:傳媒人謝軍專訪:一半是老炮,一半是精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