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小節與大節
“厄于陳蔡”雖然資料不多,但事關夫子受難,不可等閑視之,故相關故事不管來自儒家還是道家,首先涉及大節。雖然如此,儒家講道德、論修養,不能不拘小節。但其對立面,也懂得利用小節作文章。《孔叢子》中有個記載,透露這方面的一些消息:
墨子曰:“孔子厄于陳、蔡之間。子路烹豚,孔子不問肉之所由來而食之;剝人之衣以沽酒,孔子不問酒之所由來而飲之。”詰之曰:“所謂厄者,沽買無處,藜羹不粒,乏食七日。若烹豚飲酒,則何言厄乎?斯不然矣。且子路為人,勇于見義,縱有豚酒,不以義,不取之,可知也。又何問焉?”(《孔叢子·詰墨第十八》)
這一記載值得注意的理由,既非情節可信,也非詰問者有力,而是利用小節作道德文章的心思。厄于陳蔡的故事,其中有另一個關鍵詞,就是“七日不火食”中的“食”。人餓慌了,取之即食,不問來路,實屬常情。但對于高談“志士仁人,無求生以害仁,有殺身以成仁”(衛靈公)的孔子來說,要求就不應一樣。剛好墨家正是道德感極強的派別,對于他們來說,揪住這種小節就有足夠的殺傷力了。先秦諸子中,最早形成對立的兩家,是儒與墨。儒墨互相攻訐的例子,遠不只這一則。單是《孔叢子》中的《詰墨》篇,列舉的就有九例。所涉范圍,大到犯上作亂,小到饑不擇食,都是通過講故事的形式,對孔子個人道德形象的攻擊。上述故事就是引自《墨子·非儒下》。據說帶有墨家傾向的《晏子春秋》,甚至把孔子厄于陳蔡的原因,說成是晏子設計的結果。[6]其實,與儒道、儒法的關系比,儒墨無論在個人品德還是社會關懷方面,思想最接近。可正是思想接近,而又不肯合流者,爭辯最激烈。《孟子》辟楊墨,也稱不是好辯,而是不得已。既然道德主張接近,觀念之爭有時就不那么容易占上峰。余下的手段,除了自身在實踐中嚴格自律外,還可以尋找借口,指控對手不誠實,或言行不一,瓦解其公信力。儒者深知其中利害,所以要進行辯護。
不知是受墨家的啟示,還是民以食為天,“食”其實就是大問題。儒家也出來為“厄于陳蔡”作“食”的文章,下面是兩則相關的記載:
孔子窮乎陳、蔡之間,藜羹不斟,七日不嘗粒,晝寢。顏回索米,得而焚之,幾熟。孔子望見顏回攫取其甑中而食之。選間,食熟,謁孔子而進食。孔子佯為不見之。孔子起曰:“今者夢見先君,食潔而后饋。”顏回對曰:“不可。向者煤室入甑中,棄食不詳,回攫而飯之。”孔子曰:“所信者目也,而目猶不可信;所恃者心也,而心猶不足恃。弟子記之,知人固不易矣。”(《呂氏春秋·審分覽·任數》)
孔子厄于陳、蔡,從者七日不食。子貢以所齋貨,竊犯圍而出,告糴于野人,得米一石焉。顏回、仲由炊之于壤屋之下,有埃墨墮飯中,顏回取而食之。子貢自井望觀之,不悅,以為竊也。入問孔子曰:“仁人廉士窮改節乎?”孔子曰:“改節即何稱于仁廉哉?”子貢曰:“若回也,其不改節乎?”孔子曰:“然。”子貢以所飯告孔子。子曰:“吾信回之為仁久矣。雖汝有云,弗以疑也,其或者必有故乎?汝止,吾將問之。”召顏回曰:“疇昔予夢見先人,豈或啟佑我哉。子炊而進飯,吾將進焉。”對曰:“向有埃墨墮飯中,欲置之,則不潔;欲棄之,則可惜。回即食之,不可祭也。”孔子曰:“然乎!吾亦食之。”顏回出。孔子顧謂二三子曰:“吾之信回也,非待今日也。”二三子由此乃服之。(《孔子家語》卷五“困厄”第二十)
一望便知,兩則故事的結構是相同的。都是孔門師弟在七日不食的情況下,弄來少許食品為救命稻草。而顏回在無人在埸的時候,先取而食之,由此而引起師友對其人品的懷疑。但經孔子機智的盤問,最后均證實為一埸誤會,重樹顏回的正面形象。但是,第二個故事在人物塑造方面,有新的內容。首先是增加了子貢。不但善賈的子貢有能力糴米,同時,也由他代替孔子承擔懷疑顏回的角色。從其向孔子告發的方式中,也暗示其對平時顏回受寵的不服,非常貼近子貢的身份性格。[7]與此相關,是孔子從前一故事的疑顏回,變成對顏回堅信不疑。孔子對弟子尤其是對顏回,不是淺知,而是深知,這無疑使孔子的導師形象更加完滿。從線索的聯系、細節的增補,到意義的發展,可以推測,《孔子家語》的故事,是從《呂氏春秋》脫胎而來的。《孔子家語》是對《呂氏春秋》故事圣人形象的一次向上的微調。總體上看,既然墨家挑起事端,指控孔子自律不夠,儒家的應訴的辦法就是“舉證”:連孔門弟子都能潔身自好,何況夫子。在個人品德上,只有小節的講究,才能有完美的形象。說到底,這些故事也是對“厄于陳蔡”立德這一主題的重要補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