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時期,全國政治中心在汴梁(今開封),文化中心在洛陽;皇家園林在東京,私家園林在西京(今洛陽)。
邵雍安樂窩
集資捐建的宅院園林
從洛陽橋出發,向南走不遠,向西拐,可找到邵雍故居,即安樂窩宅院園林。
提起安樂窩,洛陽人都熟悉。龍門大道上南來北往的公交車,都把安樂窩作為一站。生在900多年前的邵雍想不到,他的安樂窩,如今已變成一個地名,一個都市里的村莊:水泥路上奔馳著農用車,兩旁是幢幢小樓,我找了半天,才在鋼筋水泥的叢林中看到了青磚黛瓦——簡樸而小巧的邵雍故居,到了。
大門不顯眼,很樸素,上掛“內圣外王”匾額。踏上青磚甬道,迎面是中堂。中堂里有邵雍塑像,塑像前有香案、蒲團。我在那里站立許久,沉默中醞釀著敬意。
當時的宋王朝,站在五代之后破碎的山河間,完全是一個讀書人的形象。我知道,宋代的可愛,是由于它風華絕代的文人氣質,這是一個科技和文化空前繁榮的時代,也是一個外交和軍事弱不禁風的朝代。讀書人似乎不管這些,他們的鼻子,從來不嗅那彌漫的硝煙,只去追尋“文氣”——37歲的邵雍,也是一路嗅著“文氣”,來到了“文氣”氤氳之都洛陽。
博學的邵雍,不但在易學研究方面取得了巨大成就,建立了全面、系統、龐大的易象數學體系,而且對宋代理學起到了奠基作用,成為宋代理學先行者之一。當時,理學家周敦頤,還有我們的洛陽老鄉程顥、程頤兄弟,都曾是他的學生。可是,這位先生剛來洛陽時生活艱辛,曾坐在洛陽橋上給人算卦。但生活的艱辛并沒有影響他愉快的心情,他在洛河南岸搭了一個草棚,自稱“安樂窩”,并賦詩一首:“家雖在城闕,蕭瑟似荒郊;遠去名利窟,自稱安樂窩。”后來,他又寫詩一首:“夏居長生洞,冬居安樂窩。鶯花供放適,風月助吟哦。竊料人間樂,無如吾最多。”他用自己的詩,解讀了安樂窩的寓意:財富無需多,只要心安樂;心安境自安,處處安樂窩。
宰相富弼見邵雍經濟拮據,就為安樂窩添磚加瓦。洛陽地方官王宣徽慷慨資助,司馬光也發動一幫文士踴躍集資,積極地為邵雍營建宅院園林。慢慢地,安樂窩有了園林的模樣,有了綠色和生氣。當時洛陽人愛種花,且偏愛種植牡丹,但邵雍卻拿這些集資款種竹子。他在《自贊》一詩中寫道:“洛人愛種花,唯我好種竹。所好雖不同,其心亦自足。花只十日紅,竹能經歲綠。俱沾雨露恩,獨無霜雪辱。”
兩三年后,竹林蔚然,遍地綠意。他又種上松樹,引來清泉。松有挺拔身姿,泉有委婉清流,邵雍徜徉其間,如玉樹臨風,超拔脫俗。文友們見了,紛紛稱奇,都佩服他的逍遙和超脫,來園中和他吟詩應和,暫時拋開世事煩憂,談古論今,快快樂樂,使這里真的變成了“安樂窩”。
邵雍的安樂窩,規模不大,其實是個花園別墅,屬于小型宅院園林。宅院園林的特點就是,既是居住之所,又是小小的花園,說到底是精神的花園和心靈的空間,與真正的文人園林相比,還缺少一些構件。
司馬光獨樂園
《資治通鑒》誕生的搖籃
司馬光的獨樂園,稱得上是真正的文人園林。
洛陽人都知道司馬光,一是“司馬光砸缸”的故事,二是他編寫了《資治通鑒》,三是他說過一句話“若問古今興廢事,請君只看洛陽城”,為洛陽留下了一句廣告詞。
可是,很多人不知道,《資治通鑒》其實是在洛陽編寫的,具體地點就在今龍門東邊的偃師市諸葛鎮司馬街。如今那里已經成了一所小學,孩子們的瑯瑯書聲,似乎還對獨樂園作著久遠的回應。
司馬光是北宋著名政治家、史學家、文學家,兩度拜相,德高望重,名重天下。你該說他咋恁能哩?好像啥都會似的。其實宋代的最大特點,就是許多大官同時又是大文豪,譬如我們熟悉的蘇東坡,就是當時文化藝術領域的全能選手。當時洛陽官僚文人云集:歐陽修、程顥、程頤、文彥博、富弼、邵雍等重量級人物如過江之鯽,紛紛在洛陽著書、講學、游歷或定居,大家詩酒唱和,參與文化活動,同時又樂于修筑園林,使洛陽的文人園林甲天下。
話說北宋熙寧年間,宋神宗任用王安石開始變法。司馬光反對變法,給王安石寫了萬言長信,勸他停止變法措施。然而,王安石僅以幾百字的《答司馬諫議書》就把他打發了。司馬光因此告別朝廷,帶著《資治通鑒》寫作班子,來洛陽成立了編寫書局。他在城郊買了20畝地,建起了“獨樂園”。此后15年間,他和助手們埋頭編寫《資治通鑒》,完成了這部300多萬字的鴻篇巨制。
《資治通鑒》的完成,當然有獨樂園的功勞,這個園子為司馬光等人提供了幽靜的寫作空間,從而成為《資治通鑒》誕生的搖籃。園中的一花一葉,書上的一字一句,都有著契合與關聯。那么,他為啥給這個園子取名獨樂園呢?其實他自己有解釋。他在《獨樂園記》中說:“鷦鷯巢林,不過一枝;鼴鼠飲河,不過滿腹,各盡其分而安之,乃光之所‘獨樂’也。”意思是說:鷦鷯在樹上做窩,不過占一條樹枝就行了;鼴鼠口渴,來到一條大河前飲水,不過把肚子喝得滾圓而已。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各得其所各自相安就行了,我司馬光現在退居二線了,平時編寫史書,做一些愿意做的事,此乃獨樂也,大樂也,這就是獨樂園名稱的由來。
這是一座文化園林。司馬光因編書的需要,在園中建了一個讀書堂,收藏圖書5000冊;又開辟一間編輯室,讓助手們在里面編書。夏日酷熱,他命人在編輯室內挖了一個地下室,等于安了一個天然“空調”。他脫掉朝服,身著深衣,不停地勞作,每天用小楷謄寫的史料,鋪展在地上竟有一丈多長。
這又是一座風景園。園內有竹亭茅屋,有短橋小溪,有翠竹青藤,也有花卉藥草,處處精巧自然,顯得質樸典雅。在讀書堂的北邊有一個大池,池中筑島,環繞此島種竹一圈。沿池子再往北邊走,有一竹齋,土墻壁、茅草頂,很樸實。讀書堂的南邊,建有弄水軒。軒內有水池,設暗渠引水,噴出來后分成五股,就像老虎爪,人稱“虎爪泉”。泉水分流成兩條小溪,流入北邊的大池。
如此巧妙的布局,分明是讀書人藝術匠心的體現。本來園子就不大,總共才20畝,但讓流水這么一回環、一穿梭,倒顯出山重水復的景致來。水系之外,是大面積的花圃,種植牡丹和芍藥,每年農歷三月,園中牡丹盛開,附近百姓都來看花。司馬光交代花工:備上免費茶水,供游人解渴。由此形成小型牡丹花會。
說到那時的花會,著名園林專家王鐸先生說:北宋是一個既有文人氣又有市井味的朝代,官僚文人的園林,并不排斥百姓前來捧場,他們反而喜歡三教九流點綴其中。當時園中有一個老花工,多少有點兒經濟頭腦,他見游客眾多,就賣了一點兒“門票”。這事被司馬光知道后,他嚴厲地批評了老花工。老花工只好用這些錢,在園內建了一座賞花亭,供游客避雨和小憩,也算是將功補過,把“門票”錢用在了園林建設上。
李清照的父親李格非,在他的《洛陽名園記》中,記載了洛陽當時的19處著名私家園林,獨樂園是其中之一。這座園林保存了很久,直到元代中葉才荒廢,宋、元時期的文人都愛光顧此園。《中國古典園林史》中記載:“文人園林更側重寄托理想、陶冶性情、表現隱逸。文人的趣味促使園林迅速文人化,使之成為文化的載體。”獨樂園即是這種園林,司馬光在里面著書,蘇東坡在里面吟詩,《資治通鑒》在里面定稿和完成,文人化傾向已經十分明顯。
其他文人園林
水的魂魄和花的精神
文人園林的起源,可上溯至魏晉時期。魏晉文人喜歡隱逸文化,由此創建了文人園林。但文人園林真正興盛是在宋代。到了宋代,它已成為私家園林中的主流園林。其特點是:小型、簡潔、疏朗、雅致、天然——此中情趣,想必你在讀宋詞的時候,早有體味:“ 采幽香,巡古苑,竹冷翠微路。斗草溪根,沙印小蓮步。自憐兩鬢清霜,一年寒食,又身在、云山深處……”看!這是宋人吳文英《 春日客龜溪游廢園》的上闋。詞作者所處的環境就是一座園林。宋代文人是多么富有情致啊,即使在一個廢棄的古苑內,也能從中采到幽香、尋得竹韻。
當時,洛陽的新園林加上舊園林,竟有近千座,這些園林有兩個重要特點,一是有水系景觀,而且多為活水,可以流動,葆有水的魂魄;二是遍植花木,而且多種植牡丹,國色天香,自有花的精神。而其中的名園,又可分為幾種類型:第一種是宅園型園林,上面提到的邵雍宅院園林太小了,我們不如看看“富鄭公園”的大景象:上百畝,很氣派,探春亭是它的序言,假山亭是它的導語,接下來分成幾大段落,一個區域如一段美文,一個景點似一個警句,或用山岡隔斷,或用竹木分割,或用流水點綴,忽而深邃幽靜,忽而明朗開闊,曲折變化,步步奇秀,人入其中,趣味無窮。這個園林的園主,是曾為北宋宰相的富弼。其地點在安樂窩東二里許,是園主出仕后的歸隱之所。景觀特色是南區多水系,北邊為竹林,周圍是游賞建筑,布滿了亭臺樓閣。這個園子很出名,一直到了南宋,陸游還念念不忘園中風物。他在《老學庵筆記》中回憶:“凌霄花未有不依木而生者,惟西京富鄭公園中一株,挺然獨立,高四丈,圍三尺余,花大如懷,旁無依附。”他說的“富鄭”即富弼,因其被封祁國公,晉封鄭地而有此稱。富弼因反對王安石變法而被罷相,他性情孤傲,不喜攀附權勢,陸游在此提到此園中的凌霄花“挺然獨立”,既是贊物,也是贊人。
第二種是花園型園林。當時洛陽有李氏仁豐園,乃是朝官李候之園,是名副其實的花園型園林,其中各種花木應有盡有,還有從南方移植來的花卉,總計千種以上。值得注意的是,該園已使用嫁接技術培育出新的花木品種,這在我國造園史上是了不起的成就。另外還有天王院花園子,遺址在如今的洛南水磨村西北。這其實是一個牡丹花圃,園中既無池也無亭,獨有牡丹10萬株,是專供賞牡丹而建的園林。
第三是游憩型園林。董氏西園即屬于這類園子,其特點是“亭臺花木,不為行列”,布局模仿自然:入園門之后三堂相望,一進門是正堂,西邊又有一堂,東邊還有一堂。過小橋有流水,還有一高臺,地形處理起伏變化,使人進園后不感到一覽無余,已懂得使用“障景”手法,這在造園藝術上又是一個突破。
另外還有劉氏園,以園林建筑取勝;叢春園,以綠化配置妥當取勝;張氏園,將湖水引入園中,以靜謐安詳取勝;呂文穆園,以木茂竹盛取勝,等等。總之,北宋洛陽文人園林的特點是強調景物和人心的契合,詩情畫意,講究變化,造園手法更加精細化和藝術化。宋代之后,洛陽不再作為統一王朝的都城,園林藝術開始南遷北移,我們不再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