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明季關學大儒馮從吾,從儒學正統(tǒng)觀點出發(fā),力辨儒佛二宗之異趣。對晚明儒、佛在道體、心性、人性善惡等重大理論問題上的不同作了系統(tǒng)而全面的辨析。馮從吾的儒佛之辨,是宋以后站在理學正統(tǒng)立場上對佛教進行的一場較為徹底的清算,從中可以窺探馮從吾的思想特征,同時也從一個側面揭示出晚明儒學的佛學觀。其所暴露出的晚明關學學者對佛教思想及其內(nèi)在精神理解和把握上的偏差,是思想史上值得注意的現(xiàn)象。
關鍵詞:馮從吾;儒佛之辨;關學;辨學錄
中圖分類號:B248.99文獻標識碼:A文章編號:1000-2731(2010)02-0083-05
馮從吾(1557—1627)是明代推動關學再度中興的儒學大師。在晚明虛浮風氣泛濫之時,他極力“倡明正學,提醒人心,激發(fā)忠義,指示迷途”,并自贊以“鄒魯”為“師”,以儒學為“正學宗傳”。其“倡明正學”的重要方法就是“排距二氏”,尤力辯儒佛之異趣。本文將通過對馮從吾“儒佛之辨”的原因、目的、宗旨與內(nèi)容的分析,以期揭示馮從吾的思想特征,同時也從一個側面反映晚明儒學特別是關學學者的佛學觀。
一、“儒佛之辨”的原因、宗旨
馮從吾生于1557(明嘉靖末年),卒于1627(明天啟七年),字仲好,號少墟,陜西長安人。他承繼關學敦本尚實的傳統(tǒng),對當時虛浮的學術風氣,力加批判。1605年,他與鳳翔張舜典,磋談心性之學,并于是年將其契悟編成《辨學錄》一書。該書為“靜中妙悟,見儒釋所以分別處,皆昔賢所未發(fā)也。”“仲好所辨在儒學釋學,其論極為精微也。”馮從吾關于“儒佛之辨”的弘論即主要集中在該著中。
唐宋以來,三教合流雖已成趨勢,然而在中唐后以承繼和倡揚儒家道統(tǒng)為己任的儒家學者,大都一面吸收佛老思想,一面又在表面上力拒二氏,其中包括北宋的張載、二程及南宋朱熹。如張載批評“釋氏便不窮理”,“釋氏不知天命”,“釋氏銷礙入空”;朱熹說“道釋之教皆一再傳而浸失其本真”,故“唐之韓文公,本朝之歐陽公,以及閩洛諸公,既皆闡明正道以排釋氏。”可以說,在王學興起前的朱子學盛興時期,在三教合一的思想背景下,社會上對“佛老之教”,出現(xiàn)了“舉世趨之”的情況,難怪宗尚程朱的薛瑄針對這種狀況以及佛教對學人思想之侵蝕,痛切地說:“雖先儒開示精切,而猶不能祛其惑。”可見理學在總體上一直視佛老(特別是佛教)為異端,對之采取了較為激烈的排斥態(tài)度。胡居仁甚至說:“為害尤甚者,禪也。”即使在思想上吸收佛禪的王陽明,也“并沒有放棄以佛道兩家為異端這一儒學傳統(tǒng)的基本立場。”可見,排佛老是宋明時期儒家學者的基本態(tài)度。
馮從吾力辨儒佛的第一個原因是佛教在明季的影響以及它對正統(tǒng)儒學所造成的強烈沖擊。一方面,由于順應了唐宋以來三教合一的大趨勢,佛教已處于與儒學并立的地位。如羅汝芳的弟子楊起元所說:“二氏在往代則為異端,在我朝則為正道”,佛教的地位十分顯要。另一方面,由于王學末流談空論玄、棄儒入佛的刺激。王學之末流者如管志道等人,名為提倡三教,實為推尊佛教,甚至說“本無三教,惟是一乘”,“全體大用,總歸佛門。”在王學末流虛浮風氣的影響下,佛禪甚為流行。于是,馮從吾尖銳地指出:“吾道之衰”,乃使“異端之盛,此時既已猖獗”。這樣,儒學“元氣既虛,邪氣安得不侵?”佛禪“異端”泛濫在思想上的直接后果,就是對傳統(tǒng)儒學特別是朱子理學造成了實質性的沖擊。正因為此,馮從吾說:“何謂異端之學?佛老是也,而佛氏為甚。二氏非毀吾儒不遺余力”,故“不可不辨。”
馮從吾力辨儒佛的第二個原因是要清除王學末流之玄虛,力求倡明“吾儒之正道”。《辨學錄》成書時已距王陽明去世(1528)70余年,如果說從嘉靖到萬歷初年是陽明學的全盛時期,那么此時王學已走向衰落,當時所稱心學者多屬王學之末流。這些人其實已經(jīng)背離了王學實心實學的宗旨,而流入空談心性之浮虛,其思想中潛入的佛禪旨趣,在事實上已改變了理學家視佛老為異端的基本態(tài)度。明末學者劉宗周對王陽明之后心學頓入禪門的情況,有過一個概括性說明:“自文成而后,學者盛談玄虛,遍天下皆禪學”。心學頓入禪門,遂陷于“盛談玄虛”,空談心性,于道德踐履的工夫亦日漸弱化,甚至置傳統(tǒng)儒家倫理于不顧,以致一些最根本的倫理信條,也受佛教“空無”本體的影響而被消解了,如馮從吾所說:“異學爭言無,世儒又從而附和之,何也?不知使父子無親,君臣無義,夫婦無別,長幼無序,朋友無信,是何道理?成何世界?于此而后知圣人之為慮遠。”他進一步指出,“近日講學者多佞佛,而懲佛者并吾儒之學又置之不講”,這種非毀儒學的“異端之學”,其最大的危害就是混淆是非,使“講學者多誤信之”,故“儒佛之辨不可不嚴也”。
馮從吾力辨佛儒的第三個原因是當時學術思想上出現(xiàn)儒佛相雜、彼此混淆的情況,導致當時儒學或“辟佛而適以尊佛”,或陷于儒學內(nèi)部的同室操戈。馮從吾指出:
或者以上以悟以心性歸佛,以下以修以事物歸儒,辟佛而適以尊佛,崇儒而適以小儒。無論矣。……吾道至大,二氏之學雖甚高遠,總不出吾道之范圍也。
馮從吾發(fā)現(xiàn),當時儒者中流行一種說法,說佛教旨在講上達、頓悟、心性,而儒學旨在講下學、修身,注重關切社會事務。他認為,如果能洞察佛教的片面而了悟儒學之全體,就不難得出儒學是惟一能將上達與下學、頓悟與漸修、內(nèi)在心性與社會事務一以貫之的真正學問的結論,因為這是孔、孟以來儒學就有的“體用一源”傳統(tǒng)。但有的儒者往往對此懷疑,認為儒學與佛教都說“心”,都言“性”,二者所言道理實質上是相通的,所不同者惟華語與梵語的區(qū)別而已。更有甚者則認為佛道二氏在某些方面不能與儒學相兼相融,而從總體上說,儒學則與佛道相兼相融。故儒學是至大的,佛道二教仍不能超出儒學之范圍。對此,馮從吾批評說,殊不知這種認為二氏與吾儒可以“彼此相兼”的觀點,是“混三教而一之也”。故馮氏認為,要振興“吾儒正道”,必須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