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好景不長,1958年初,他被打成“右派”,被迫離開講臺,天天被責令寫個人檢查,根本不可能讀書做研究了。這年國慶節,他在中文系第一個被摘掉“右派”帽子,但作為“摘帽右派”,他仍不得不忍受各種歧視,北京《新建設》曾擬采用他的一篇論文,清樣都寄到了,但大概知道了“摘帽右派”的身份,竟將文章放棄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任訪秋被打成“反動學術權威”,遭受批斗之后,先后到靈寶、杞縣、尉氏勞動,直到1972年,招收工農兵學員前夕,才回到了學校。那段蹉跎歲月,他很少能夠發表作品,僅在60年代初,環境稍有寬松的時候,發表過幾篇文章,其中一篇散文用了“霜楓”的筆名。霜后之楓,經歷霜寒苦凍之后,墜葉猶爭片刻紅,那是一種生命力的宣泄,一種壯麗的生命形式。
改革開放之后,任訪秋的右派問題得到徹底糾正,他先后擔任全國政協委員,河南政協副主席、開封人大常委會副主任,最重要的是,他重獲學術研究的自由。當災難過去,他更加珍惜時光,在年近七十的時候,開啟了學術生涯的新航程。
歲月易逝,韶華易老,但人到老年也自有優勢,站在歲月的峰巔,能瞭望到更遼闊的境界。七十歲的任先生,研究方向發生了變化,由現代文學轉向近代文學,再由近代文學上溯到晚明,下推至五四。這些問題他以前也曾論及,但尚顯單薄,這一次,在以前研究的基礎上,他透過繁茂蕪雜的現象,對近300年的中國文學與學術思想的發展脈絡,加以系統考察和研讀,進一步理清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淵源。他認為,清代樸學家上承晚明的文化革新思潮,加上西學輸入,從而有了晚清維新派的文學改良,最后終于導致了五四新文化運動的爆發。
沿著這一研究方向,任先生七十歲后的學術成果十分豐碩,陸續在國內刊物上,發表了關于龔自珍、魏源、康有為、梁啟超、王國維、吳沃堯、曾仆、錢玄同、胡適等人的論述,后集為《中國近代文學作家論》,是第一個近代文學個人論文集。他還發表論文集《中國新文學淵源》,被認為是具有開創性的著作。此外,他出版了《聊齋志異選講》、《中國古代文學論文集》、《魯迅散論》等著作,還主編了《近代文學史》、《近代文學大系·散文卷》等。
在生命的最后幾年,因過度用眼,早已高度近視的任訪秋雙目失明,再也不能看書、寫作。對于這位終生勤奮、愛書如命的老人來說,那是一種難以言說的痛苦。這位令人尊敬的老人,用失去光明的代價,為中國近代文學研究,為中原學壇,帶來了思想的光輝。
播綠中原學壇
他與遭際坎坷的葉鵬先生的故事,曾在學術界傳為佳話
任訪秋一生堅守中原故土,但堅守不是固步自封,他與國內著名學者多有交往,河大學子乃至河南學界因此受益。
任訪秋的成就和資歷,足以比肩國內一流教授,他與不少名家,如馮友蘭、王瑤、吳組緗、錢谷融等都有舊交,與白壽彝、姚雪垠、蘇金傘、魏巍等更是交情深厚;后來作為全國政協委員、河南文學學會會長、中國現代文學學會副會長、民盟河南副主委,他利用各種會議平臺,與國內學界名流交往頻繁。
他曾獨自訪學,在北京等地尋訪舊識,結交新友,曾先后帶研究生游學江南、陜西、四川,讓他的研究生與諸多一流專家學者面對面交流、討教。他穿針引線,為河大請來不少名家,或為學生舉辦講座,或與教師座談,王瑤、馮其庸、王季思、錢谷融、陳則光、吳奔星等先生,都曾將思想的活水導入河大校園。
在河南學術界,任先生的人緣也是相當好。他與葉鵬先生的故事,曾在學術界傳為佳話。“文化大革命”后河南第一次職稱評審,任先生是高教系統評委,在審閱材料時,看到洛陽師專(今洛陽師院)葉鵬的兩篇論文時,感慨萬千。當時葉鵬連講師的名分還沒有,但任先生極力推薦,使他成為“文化大革命”后高校第一批副教授。
那兩篇論文,是葉鵬20多年前讀大學時發表的。葉鵬曾是復旦大學著名才子,1956年10月,上海《文藝月報》紀念魯迅逝世20周年專號上,刊發了他的萬字論文《論〈阿Q正傳〉》,那時候刊物少,審稿極嚴,高規格的《文藝月報》的這期專號更是擠掉了不少名家文章,與葉鵬文章并列的,是茅盾、巴金、唐弢、許廣平等前輩學者的大作。葉鵬的才情,在復旦得到諸多名家的賞識,但1957年,葉鵬被打成右派,輾轉到河南孟津擔任鄉村小學教師,隨后教初中、教高中,1978年調入洛陽師專。當被通知參加副教授評審時,因多年筆墨凍結,他只好拿出學生時代的論文,以及上世紀60年代環境稍寬松時發表的文章“湊數”。
任先生看了他的論文,不由大生惺惺相惜之情,甚為葉鵬惋惜:此人在大學時已具有如此水平,如果不受到打擊,當前成就肯定大有可觀!一種深入骨髓的惋惜,令他潸然淚下。原本陌生的任先生和葉鵬先生,從此相知相重,成為知己。
作為學者,任訪秋成就卓然;作為教育家,他從教60多年,說弟子三千并不為過。在中原學術界,他自渡渡人,營造出一片蔥蘢的綠洲。
美國教育家愛默生說,教育的全部秘訣在于尊重學生。任訪秋曾經在自己的老師胡適、周作人那里感受過尊重的力量,在他的任教生涯中,他對其他學者、對學生、對諸多慕名前來求教的陌生人,都謙和平易,充分地尊重。
據葉鵬先生說,他所接觸的任先生的學生,眾口一詞,都說先生從來沒有苛責過學生,哪怕是輕微的批評。可學生在他的輕言細語中,總能感受到一種人格的力量,催人自責自律,不敢稍存懈怠取巧之心。《韓詩外傳》說:“不言而信,不怒而威,師之謂也。”真正的教師是不必依仗威嚴,不必擁有權力的;而理想的魅力,人格的魅力,知識的魅力,這才是教師感召力量的所在,是教師尊嚴的所在。任訪秋先生就是這樣的教師。(全文完)【原標題:“不舍齋”里的衰邁與勇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