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俗話說:紅臉的關公,白臉的曹操。
這是戲臺的規矩,明晃晃的油彩涇渭分明,忠良還是奸黨,粉墨登場間看客們就瞧得清楚。
但歷史卻沒這么簡單,有一種人,權力的最高峰縱橫捭闔,大事件里呼風喚雨,可到蓋棺定論時,后人卻總各執一詞,紅臉還是白臉,百年下來,依舊難辨。
比如,明朝成化年間重臣,大明王朝兵部尚書兼都察院左都御史――咸寧伯王越。
他在今天的知名度不算高,當時卻是“高光人物”,身兼“國防部長”和“司法部長”,位高權重。大明朝二百六十六年,因戰功而封爵的文臣僅三人,他是其中之一。“踏破賀蘭山闋”-大英雄岳飛的夢想,他不動聲色的做到了。兇橫的蒙古騎兵,對他敬畏萬分,尊稱他“金牌王”,《憲宗實錄》記載:以越上陣,(敵)不戰而奔。一個“奔”字如刀,直殺出大明軍威的萬里豪氣。
文學成就也了得,一生詩詞賦文數百篇共20萬字,作品《王襄敏公集》是風行明朝百年的“暢銷書”,明朝“后七子”領袖王世貞讀罷大為拜服,連批三句“大奇!”戲曲名家李開先贊其“文思煥發,可追李杜諸人”。明末清初文壇魁首錢謙益編纂《列朝詩集》,對他的詩歌喜愛備至,一口氣收錄了十五篇,在自序里深情寫下讀后感――“酒酣命筆,一掃千言,使人有橫槊磨盾、悲歌出塞之思”――好一個文韜武略,血氣方剛的英雄形象。
功勛卓著,文武兼備,權傾朝野,這是“高光”里的王越,只是名聲……
生前身后的罵聲都多,彼時清流領袖徐溥說他“德行有虧”。另一位名臣何喬新說他“諂媚權閹,禍亂朝綱,邀功貪戰,虛耗民力”,幾乎都是批奸臣的專用名詞。在世的時候,言官彈劾他的奏折推成山,百年以后,明末文人張溥大筆一揮,把他列進了《逆閹錄》……
于是“高光”的他有很多張不同的臉,史書里“以才自喜,不修小節,倨傲凌人”的是他,“愛撫士卒,優禮下屬,體恤百姓”也是他。橫刀立馬沙場,屢建奇功的偉丈夫是他,摧眉折腰事權貴,諂媚權閹的也是他,紅臉有他,白臉也有他,哪一個,才是真的他?
要知道一個真實的王越,不妨看一看他從小人物的平臺上,一步一個腳印,走到權力場高處的人生。
二
明朝筆記作家黃暐曾無比艷羨地評價王越的發跡—天賜富貴。可王越的出身和科舉路,實際上既不“富”也不“貴”,相反卻很壞。
王越,字世昌,明宣宗宣德元年(1426年)出生在河南浚縣鉅橋鎮岡坡村的一個普通農村。真要說“天賜”了什么的話,或許只有一樣東西—天賦。
相貌的天賦好,《明史》說他“相貌奇偉”,標準的美男子;讀書的天賦好,再生澀的文章也過目不忘,還愛好讀各類兵書;射箭也準,《罪惟錄》里說他“多力善射”。后來王越在其文集里回憶:“寒窗苦讀之歲,手不釋卷,感兩宋之亡,胡虜入侵之恨,時常憤懣于胸,故苦讀兵書,以期有所為。”金戈鐵馬的夢想,應該是那時生的根。
帶著上天賜予的這一切,王越走上了科舉這條獨木橋,代宗景泰元年(1450年)中鄉試第三名,會試第三十三名,第二年過廷試,可壞運氣也在這時候來了。
這就是黃暐艷羨無比的那件奇事:廷試現場,忽然一陣狂風刮過,把王越的考卷刮得無影無蹤,眼見考試時間所剩無幾,十年寒窗即將功虧一簣,王越卻不慌不忙,向考官重新要了一張空白試卷,并在剩余的時間里從容答完。一時間,滿座皆驚,黃暐在《蓬軒雜記》中感嘆:“蓋天生富貴,飛騰之兆,已足見于廷試也。”
這運氣可謂要多壞有多壞,可王越卻處亂不驚,這超人的冷靜,正是他后來官場生涯的伏筆。
金榜題名后,王越無權無勢無后臺,不上不下十三不靠,景泰二年得到了第一份工作—陜西監察御史。監察御史,正七品,這個官在當時只有兩個字可以形容—窮、險。月俸七石五斗米,每年的年薪約45兩銀子。不過權力卻很大:巡視地方官員,檢舉核查不法,小事獨斷,大事奏裁,被稱“代天子巡狩”,又稱“巡按御史”,但凡地方官都要懼怕三分。可責任壓力同樣大,大事小情繁瑣,處處得罪人,錯漏后果就有可能是嚴重的,宣德年間御史謝瑤在奏折上寫錯了一個字,即被貶到安南土蠻縣做知縣,政治前途盡毀。這工作,如履薄冰,風險還有“站隊”問題。權力斗爭從來都是拿御史當槍,跟對一個人升得快,可跟錯人,恐怕就是大禍臨頭。沒一雙火眼金睛,誰能看得清楚?何況,此時的陜西并不太平,蒙古騎兵時來騷擾,兇險萬分。
王越到陜西就任一年,倒也風平浪靜,無政績也無過錯,但就是這看似不起眼的一年歲月,對王越的未來產生了重要影響。《夢余錄》記載,王越官至兵部尚書后,同僚余子俊請教他這一身韜略從何而來,王越答:從陜西來。并解釋說,在陜西任職期間,凡是到邊關巡視,都要詳細考察當地的城關、軍備,甚至幾次親歷邊關蒙古騎兵侵擾的情景,“刀箭肉搏之景,件件刻骨于心。
如果說學堂里的王越,只是隱隱懷著一個夢想的話,那么在陜西的一年,這個夢想漸漸清晰起來,他第一次開始認識、思考戰爭。兵法韜略,不再是紙上談兵,而是金戈鐵馬入夢來的圖景。
一年以后,一紙調令改變了王越的命運,讓這位當時籍籍無名的小人物,第一次有了知名度—調任浙江監察御史。
論各方面條件,浙江要比陜西好得多,對于王越來說,這也是一個干出業績的最好機會。在去浙江的路上,就碰到了喊冤的,開展工作以后,接到的投訴信幾籮筐,告狀的內容只有一件事—官員敲詐勒索。
涉嫌的官員,有縣令、知府、布政使等,都是監察御史督查的對象。受害的民眾,既有普通的鄉民,也有當地的士紳,甚至還有當地頗有聲望的士人舉子。經查實,都很冤!年輕氣盛的王越憤怒了,清平世界,怎容如此胡作非為。但是王越沒有想到,這不是一般的官員貪暴事件,貪暴的背后有一個大背景—清算。
此時,明朝正處于明代宗景泰年間,土木堡之敗,明英宗朱祁鎮被蒙古人俘虜,其弟朱祁鈺接替皇位,改元景泰。景泰皇帝的這個皇位并不牢靠,“太上皇”還在,要樹立威信,就要糾正哥哥在位時候的“污點”,直接批“太上皇”不行,那就從當年導致明英宗被俘的罪魁禍首—大太監王振下手。
王振早在土木堡之敗時就死在亂軍中了,可是余黨還在,得一一清算,所以從景泰元年開始,先查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