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花甲之年的作家周大新而言,獨生子的早逝是心頭一塊傷疤。小說《安魂》是他告慰兒子亡靈,安撫全天下的失獨父母的精神天國。
周大新生在中原,他的作品平實質(zhì)樸,像個紅臉蛋的農(nóng)村姑娘,但言語間滿是對親人、對故鄉(xiāng)、對文學的難舍難分。
記者印象
采訪中,談到兒子,他只是不由自主地放低些聲音,偶爾停頓,但絕不任由情感肆意奔流。總還是到了動情處,眼角隱忍的淚水終于淌了下來。他趕緊低頭,握拳頂嘴,壓抑悲聲。他呷了口茶,轉(zhuǎn)瞬便抬起頭微笑面對我們,似乎生怕自己的真情流露會令我們尷尬。
■新華每日電訊記者 尹平平 張書旗
“作家該用自己的筆對人類的完美狀態(tài)做出自己的描述,指出什么是完美的人,什么是完美的人類社會,什么是完美的人類生存狀態(tài),從而去吸引人們向那個完美的境界邁進。”近20年前,在一篇名為《為了人類日臻完美》的文章里,周大新這樣要求自己。
去年,60歲的周大新終于用文字創(chuàng)造出了這樣一個近乎完美的世界。只是那里并非人間,而是死后才能前往的天國——那是兒子現(xiàn)在居住的地方,也是他自己的向往。
2008年夏天,周大新29歲的獨子因腦瘤告別人世。他不相信,兒子就此徹底消失。對兒子,他還有太多太多的話要講:他想要向兒子的靈魂道歉,訴說自己曾經(jīng)作為父親的失職;他想要得知兒子在離開人世后,去了哪里,在干什么,和怎樣的人打交道……
泣著血、凝著淚,周大新把對兒子的懺悔與牽掛都寫進小說《安魂》里。除了真摯地傾訴,他還窮盡想象,設(shè)計出了再完美不過的天國,供兒子的靈魂棲息。
去年年底,在由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代》雜志舉辦的“當代·長篇小說年度論壇”上,《安魂》超越社會知名度更高的《我不是潘金蓮》,得到了2012年度最佳長篇小說獎。周大新沒有發(fā)表一句獲獎感言,他甚至因事提前離場了。他說過,面對一群生人,他會感到窘迫、口拙,也討厭夸夸其談。而這次,他撕開心中那尚未徹底愈合的傷疤,欣然接受了本報記者的獨家專訪,娓娓道出自己經(jīng)歷苦難之后的感悟。
人生,要是能重復一遍該有多好
《安魂》雖然是一本小說,但是這本書的前半部分,完全出自于周大新的真實生活,時地人事都沒有虛構(gòu)的成分。他從兒子出生開始回憶與他相處的點滴,并不停地自責。兒子得的本是個致病原因復雜到幾乎難以溯源的病,但這位花甲父親卻把責任攬在了自己身上。“總逼著孩子學這學那,沒給他休息的時間。孩子想去玩?zhèn)籃球,我也不讓他玩……”他認為是自己望子成龍心切,給兒子施加太多壓力,才造成兒子的早逝。“我非常愧疚……把這些說出來,可能會好受一些,讓孩子也能理解、原諒。”
在書中,兒子的靈魂始終耐心地傾聽父親的訴說,并給予父親寬慰。周大新說,兒子在世時,他們父子倆很少平心靜氣地交談。“要么我忙,要么孩子忙,要么覺得時間還長,從沒想到會突然結(jié)束。人生,要是能重復一遍就好了。我就……就……就不會那樣當父親了……”他鎖眉輕嘆,眼角泛起淚光。
作為一本小說,《安魂》并未止于追憶與傾訴,周大新在書的后半部分用大量筆墨刻畫了一個自己心目中的天國。那是一個美好、安寧、和樂的世界。他說兒子靈魂出竅后,會去往那里,在天國無憂無慮地生活,結(jié)交新的朋友,向早于他往生的智者學習,并與他們平等地交流。“那也是我自己愿意去的地方,所以我花了很多精力,想把天國建好。”
周大新給兒子安排了在天國采訪先賢的任務(wù),讓兒子的靈魂跑去與達爾文的靈魂回顧人類的起源,與蘇格拉底、愛因斯坦的靈魂辯論人生的價值,與莫扎特的靈魂分享面對苦難的態(tài)度……
這些先賢都是周大新自己所鐘愛的,探討的話題也是他長久以來一直思考的關(guān)于生命的終極意義。他希望兒子在天國仍能提高智識,也借先賢之口訴說自己對人生的感悟,引發(fā)人們對一些形而上問題的思考,而不是只關(guān)心手里的錢和頭頂?shù)墓佟?/p>
兒子在天國采訪的最后一名先賢是莫扎特。后者專門談到他最后的作品《安魂曲》。周大新告訴記者,小說的名字正是借鑒于這支曲子。“它沒有傷感的色彩,相反,旋律非常明快歡樂,讓人感到生命的力量。莫扎特在寫這個曲子的時候,自己也正面對死亡,他能寫出這樣的作品,是因為對生和死也都看開了。《安魂曲》能令心情不好的人聽完開朗起來,起到安魂的作用。”
周大新說自己寫《安魂》的目的也是如此。除了告慰兒子的亡靈,他也想讓自己和妻子,以及全天下的失獨父母,還有即將面對死亡的人們,能夠得到安慰,不再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