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茶宴圖

　　人類學(xué)家認為，中國"食物最后成形"、"偉大的烹調(diào)法"的產(chǎn)生，都是在宋代，而在日常生活廣泛進入宋代文學(xué)的背景下，舌尖百味也被廣泛地納入筆端。

　　飲食之道：豁達優(yōu)雅

　　宦游經(jīng)歷使宋代文人走南闖北，有機會較平民接觸更多的食材，豁達包容的人生態(tài)度又使他們能接受不同的飲食風俗，故而宋人詩文中的飲食內(nèi)容格外豐富。

  南宋劉松年《攆茶圖》

　　以蘇軾作品為例，談葷食有《鳊魚》、《食雉》、《豬肉頌》等，詠素食有《和黃魯直食筍次韻》、《元修菜》、《服胡麻賦》，主食有《豆粥》、《約吳遠游與姜君弼吃蕈饅頭》、《二紅飯》等，水果有《四月十一日初食荔支》、《廉州龍眼質(zhì)味殊絕可敵荔支》、《黃甘陸吉傳》（柑橘）等，飲料諸如《葉嘉傳》（茶）、《蜜酒歌》等……在京城，他飽食珍饈，所謂"十年京國厭肥"（《聞子由瘦（儋耳至難得肉食）》）；流落海南，"水陸之味，貧不能致"，則"煮蔓菁、蘆菔、苦薺而食之"并贊其甘美，自比"葛天氏之遺民"（《菜羹賦》），甚至"久恬颶霧，稍習(xí)蛙蛇"（《答丁連州朝奉啟》），洋溢著窮且益堅、樂天知命的精神。

　　黃庭堅曾這樣論食物："爛蒸同州羊羔，沃以杏酪，食之以匕，不以箸。抹南京面作槐葉冷淘，糝以襄邑熟豬肉，炊共城香稻，用吳人膾，松江之鱸。既飽，以康山谷簾泉烹曾坑斗品，少焉臥北窗下，使人誦東坡《赤壁》前后賦，亦足少快。"（趙令畤《侯靖錄》卷八）他列舉的食物并非盡為昂貴，但體現(xiàn)出廣博的視野，且對食材的產(chǎn)地、配料、甚至廚人、食具都有特定要求，呈現(xiàn)出精致優(yōu)雅的生活態(tài)度，而將飲食與讀書并列為人生快事，也是文人獨有的雅趣。

　　南宋林洪所著《山家清供》，廣征博引，闡述山野所產(chǎn)的菜蔬如豆、蕈、筍、薺等，水果如梨、橙、李、杏等，以及動物如雞、羊、魚、蟹等的制作方法，各類食物往往有極具雅趣的名字，如傍林鮮、忘憂齏、自愛淘、銀絲供、撥霞供等，且都有一段詳細典故，并附題詠，頗具詩情畫意。

　　細膩描摹，形神畢現(xiàn)

　　宋代飲食文學(xué)注重書寫食物之美，細膩描摹其色相形味、甚至烹制過程，使飲食流程形神畢現(xiàn)。如蘇軾贊玉糝羹"香似龍涎仍釅白，味如牛乳更全清"，其《二月十九日攜白酒鱸魚過詹使君食槐葉冷淘》以粲金珠形容枇杷果實，以玉蛆比喻酒面上的白色泡沫，又以"垂蓮""卵碗"、"冰盤"等形容食器，杯盤碗盞及各色食物配搭得色彩鮮明，傳達出精致、清涼的感受。經(jīng)過這樣的加工，飲食就不僅是口腹之欲的滿足，也成為全方位的藝術(shù)享受。

　　黃庭堅《觀化十五首（十一）》中，初生的竹筍蕨芽，如同"黃犢角"、"小兒拳"，逼真可愛，構(gòu)成了"江南二月天"的美好，其《品令·茶詞》先寫碾茶煮茶，次述茶香茶味，飲茶的歡悅流溢字里行間："鳳舞團團餅，恨分破，教孤零。金渠體凈，只輪慢碾，玉法光瑩。湯響松風，早減了，二分酒病……"

　　鱸魚"雪松酥膩千絲縷"，肉色白皙、肉質(zhì)細膩，白菜則"味如蜜藕更肥"，且是"撥雪挑來"，與經(jīng)霜后凋的松柏有了一樣的品質(zhì)，這是范成大《四時田園雜興》中的描寫。陸游詩里，薏米"大如芡實白如玉，滑欲流匙香滿屋"（《薏苡》），潔白香滑；韭黃"色如鵝黃三尺余"（《蔬食戲書》），鮮艷明麗。楊萬里《舟中晚酌》，與"竹陵春酒"相伴的，是"雪藕逢暄偏覺爽，鵝梨欲爛不勝甜"，脆爽甘甜。

　　寄托情感，悟言人生

　　朱自清說："后世的比體詩可以說有四大類。詠史，游仙，艷情，詠物。"（《詩言志辨·比興·賦比興通釋》）宋代的飲食書寫也多以比體詠食物，把飲食與故土、親情等意象，與懷舊、清廉、堅忍等品格相融合。

　　蘇軾《元修菜》（巢菜）的描寫，色、形、味美，種植和采摘過程的唯美動人，寄托著對故鄉(xiāng)和友人巢元修的情誼。陸游《游山西村》里，"莫笑農(nóng)家臘酒渾"折射出鄉(xiāng)人樸素的好客之心，"豐年留客足雞豚"的描寫，更以極富鄉(xiāng)村風味的尋常飲食表現(xiàn)農(nóng)家款客傾其所有的盛情，使詩歌散發(fā)著人間溫情。

　　飲食又常作為人格的象征。宋人常將葷食與富貴聯(lián)系起來，又與粗鄙的人格掛鉤；對素食則美化其清雅，發(fā)掘其內(nèi)涵，將之作為高潔人格的象征。如蘇軾筆下的元修菜，"潤隨甘澤化，暖作青泥融。始終不我負，力與糞壤同"（《元修菜》），化作春泥滋養(yǎng)萬物，寓意甘于奉獻的人格。宋人視作開門七件事之一的茶，常被比擬為君子："豈知君子有常德，至寶不隨明變易。君不見建溪龍鳳，不改舊時香味色。"（歐陽修《雙井茶》）"有如剛耿性，不受纖芥觸。又若廉夫心，難將微穢瀆"（蘇軾《寄周安儒茶》），"形模正而方，氣韻清不俗。故將比君子，可敬不可辱"（袁燮《謝吳察院惠建茶》）。秦觀《清和先生傳》則將酒喻為"激發(fā)壯氣，解釋優(yōu)憤，使布衣寒士樂而忘其窮"的君子。

　　宋人的飲食描寫還常結(jié)合議論，寄托種種人生體悟。蘇軾由黃州移汝州途中，面對"雪沫乳花浮午盞，蓼茸蒿筍試春盤"（《浣溪沙·元豐七年十二月二十四日，從泗洲劉倩叔游南山》），慨嘆"人間有味是清歡"，在經(jīng)歷宦海風波后，以無欲無求、清雅閑適為人間至樂。陸游贊美薏米的色香味，并以薏米生于鄉(xiāng)野，嘆息"奇材從古棄草菅，君試求之籬落間"，比擬志士懷才不遇，寄托身世之感（《薏苡》）；一頓新鮮米蔬，也能令他發(fā)出"但使胸中無愧怍，一餐美敵紫駝峰"（《對食戲作》其七）的感嘆，謳歌貧賤不移，貞節(jié)自守的精神。

　　戲謔為詩，亦莊亦諧

　　飲食看似庸常，宋人常以戲謔的態(tài)度書寫，在游戲外表下又往往暗含嚴肅的人生主題。

　　黃庭堅詩《謝送碾壑源揀牙》在描繪了壑源茶的珍貴后，不贊美飲茶的清雅感受，卻說茶"不慣腐儒湯餅?zāi)c。搜攪十年燈火讀，令我胸中書傳香"，自嘲"腐儒"，謂貢茶不習(xí)慣自己常年吃素的腸胃，在體內(nèi)搜腸刮肚，結(jié)果翻動了胸中萬卷書，溢出書香。語意新奇，調(diào)侃中又含有"腹有詩書氣自華"的自矜。

　　陸游有詩《立春前七日聞有預(yù)作春盤邀客者戲作》，唐宋立春日盛行食春餅與生菜之俗，餅與生菜以盤裝之即為春盤。詩人聽說有人作春盤而未邀請他，想象"蓼芽蔬甲簇青紅，盤箸紛紛笑語中"，文字間滿是夸張的艷羨，更戲言"一餅不分空恨望，暮年知有幾春風"，在戲謔之外，流露人生勝景難再的遺憾。

　　以戲謔為詩是宋詩特點之一。宋代飲食詩大量以"戲?qū)?quot;、"戲書"、"戲答"、"戲贈"為題，如蘇軾《戲作魚一絕》，黃庭堅《博士王揚休碾密云龍同事十三人飲之戲作》、《戲贈彥深》，陸游《飯罷戲作》、《戲詠鄉(xiāng)里食物示鄰曲》《對酒戲詠》等，都體現(xiàn)了宋代流行的戲謔風氣。

　　不僅詩歌，在宋詞乃至頌贊紀傳等文體的飲食書寫中也有大量游戲文字，如蘇軾《豬肉頌》以俗語寫煮食豬肉，在幽默中流露榮辱不關(guān)心的精神境界，豎立起百折不屈的靈魂；《洞庭春色賦》戲?qū)扅S柑酒而寄托人生如夢幻泡影的感傷；蘇軾《葉嘉傳》《杜處士傳》、《江瑤柱傳》、《溫陶君傳》、秦觀《清和先生傳》仿效韓愈《毛穎傳》，把茶、杜仲、瑤柱、饅頭、酒擬人化，大量用典、寄寓議論、訴寫人生，亦莊亦諧，搖曳多姿。

　　宋代文人將鮮活多樣的食物融于筆端，成就了獨具宋代特色的"食物體"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