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建軍的鈞瓷,區(qū)別于記者曾看過的眾多窯口鈞瓷。詳觀其作品,風格平易而雋永、淡泊而含蓄,既反映出一種觀照自然意象的方式,也傳達了一種藝術(shù)家胸襟和心靈的姿態(tài),同時是劉建軍本人深受傳統(tǒng)文化浸染,背負著弘揚傳統(tǒng)文化使命的體現(xiàn)。“十一”長假期間,在位于禹州市神垕鎮(zhèn)西開發(fā)區(qū)“劉建軍鈞瓷藝術(shù)工作室”里,記者采訪了慕名已久的劉建軍大師。
在擺滿素坯的作坊里,劉建軍大師正在和弟弟劉志軍大師探討宋鈞形制的《海棠式水仙盆》的造型。案桌上靜靜地擺放著100多件已經(jīng)燒制好的《海棠式水仙盆》、《鼓釘洗》、《出戟尊》。器物造型古樸,工藝精美,釉層肥厚且顯見流動狀的蚯蚓走泥紋。雖然釉色深淺不一,但多近于藍色,是一種藍色乳光釉。胎色呈深褐色,質(zhì)地堅實。這些作品仿佛從遠古走來,回到了孕育它們的地方,一路艱辛,一路奢華,一路坎坷,一路瑰麗。歲月蕩去的只有身上的浮塵,留下的仍是宋代的風華神韻。
看見我們的驚詫,劉建軍大師走過來拿起一個《海棠式水仙盆》介紹:“今年10月,在故宮博物院要召開‘2013年故宮博物院鈞窯學術(shù)研討會’,其間還要舉辦宋代名瓷大展。經(jīng)故宮博物院研究員、故宮博物院學術(shù)委員會委員、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副主任委員耿寶昌先生力薦,故宮博物院經(jīng)過認真考察,決定讓劉家鈞窯為此次研討會設計制作220件仿宋鈞形制的《海棠式水仙盆》,并由故宮博物院監(jiān)制。同時劉家鈞窯燒制的《鼓釘洗》、《出戟尊》、《海棠式水仙盆》等諸器還參加大展。這些作品都是為此而精挑細選的。”
“這么多鈞瓷窯口,為什么只選劉家鈞窯呢?”記者好奇地問。
“這得從俺父親說起。”據(jù)劉建軍介紹,1952年他出生在神垕的鈞瓷世家。他父親劉振海是禹縣(禹州)鈞瓷二廠技術(shù)副廠長。劉建軍從小就喜歡到街上去“混”,到父親的廠里去玩。“看得多了,我十四五歲的時候,就學著用泥捏毛主席像章,用電爐烤毛主席像章。”
劉建軍說,“1968年,剛滿16歲,初中畢業(yè),我就進了父親所在的鈞瓷二廠。”1972年,禹縣(禹州)各大瓷廠已經(jīng)開始研制、恢復鈞瓷生產(chǎn),劉建軍渴望父親讓他到實驗室里搞鈞瓷的造型與釉色研究。但是,父親讓他去燒窯。燒窯,苦不堪言。一窯燒下來,二三十個小時;每隔15分鐘,添煤一次,又臟又累又苦。開始燒窯,劉建軍創(chuàng)下了連燒17窯的失敗紀錄。
無奈之下,他只好從頭學習。在學習盧振興、劉國安的經(jīng)驗,結(jié)合自己的情況后,劉建軍終于邁過了燒窯這道坎兒。
這窯,一燒就是8年。直到1980年,劉建軍調(diào)任禹縣(禹州)鈞瓷二廠技術(shù)科擔任副科長,負責釉面磚研究;1983年扶正,成為技術(shù)科科長。1984年年底,劉建軍升任鈞瓷二廠技術(shù)副廠長;1991年5月,調(diào)到鈞瓷一廠任廠長兼黨委書記;1993年,劉建軍辭職并于次年與弟弟劉志軍共創(chuàng)“建軍鈞窯”;2005年,“建軍鈞窯”更名為“劉家鈞窯”。
劉建軍陶藝生涯有近40年,陶瓷藝術(shù)成就卓爾不群,兩次與“中國工藝美術(shù)大師”擦肩而過。1988年,第四屆中國工藝美術(shù)大師評選,鈞瓷界推選的是鈞瓷一廠時任廠長劉國安、鈞瓷二廠時任技術(shù)副廠長劉建軍。但是,評選制度要求擔任領導職務者不得參選。于是,鈞瓷二廠推薦了邢國政、鈞瓷一廠推薦了劉富安。因為名額只有一個,邢國政已經(jīng)退休,劉富安當選為鈞瓷界的首位中國工藝美術(shù)大師。2006年,第五屆中國工藝美術(shù)大師進行評選,劉建軍與孔相卿、任星航、楊志被推舉為候選人,最后孔相卿、楊志當選,劉建軍再次落選。是年中國工藝美術(shù)大師評委范文典先生事后對劉建軍說:“你報送的評選作品,包括鈞瓷、汝瓷、官瓷、哥瓷,評委不知如何將你歸類,這可能是你落選的重要因素。”
劉建軍感慨地說:“燒鈞、汝、官、哥,說不為了掙錢,是笑話;說完全為了掙錢,也不是實話。鈞、汝、官、哥、定是宋代五大官瓷,其中鈞、汝、官、哥與青瓷一系,它們之間的內(nèi)在關(guān)聯(lián)是顯而易見的。為燒好鈞瓷,我就必須研究汝、官、哥,燒好汝、官、哥呀!”3年后,劉建軍厚積薄發(fā),燒出《道玄缽》,終于君臨天下。
如果沒有鈞、汝、官、哥四窯同燒,“劃時代”的《道玄缽》不可能誕生。回首而望,方知天道酬勤:四窯同燒是一座必然要過的橋梁,不在這座橋梁上艱苦它化,就不會有《道玄缽》的悄然自化。
說起故宮博物院的這次宋代名瓷大展,就又談到宋代鈞瓷。劉建軍告訴記者:“俺家里收藏的宋官鈞瓷片是目前已知最多、品種最齊全的。也由于這些瓷片,才與故宮博物院的耿寶昌先生結(jié)下了不解之緣。耿老先生不顧年邁,多次千里迢迢來劉家鈞窯進行調(diào)研。這些古瓷片,對于鈞瓷的形制特征、審美嬗變,甚至是學界一直爭論未休的年代問題,都可以提供有力的支撐”。而劉建軍,早已將所藏之瓷片歷歷于胸,通過熟練的拉坯成型,配釉燒造,終將世上僅存的18件傳世鈞瓷一一復燒。其仿燒作品足以亂真。
記者在劉建軍大師的工作室里,偶遇了其悉心燒制的《鼓釘洗》,釉色飾以天青與紫紅,紫紅釉上有結(jié)晶斑點。《鼓釘洗》周身以鼓釘作為裝飾,窯變色彩可愛自然。觀賞者不同、觀賞者的角度不同,對窯變產(chǎn)生的胎紋釉理的感知也不同。其妙奪造化的程度,是宋鈞的完美再現(xiàn)。面對復燒宋代鈞瓷時遇到的問題,劉大師直言不諱:“鈞瓷創(chuàng)作難,但復燒更難。因為宋鈞傳世精品人們非常熟悉,復燒出來如有瑕疵或稍有形神差池,便會被人一眼看穿;又因歷史圖片與實物之間有隔閡,從二維圖形中可得到的準確尺寸與釉色往往很有限,所以在復燒過程中,精益求精,每一件都做四到五遍甚至更多,目前已經(jīng)制作完成的有《鼓釘洗》、《花盆》等10種左右。另外,在釉色方面,宋代鈞官窯的釉色也有北宋、南宋之分。北宋時期,釉面色澤呈灰青色,開片大。在宋都南遷之后,帶走了大量匠人,就杭州老虎洞窯出土的鈞瓷來看,南宋初期和北宋大致相同,后來,釉面變化日漸趨于開片小這一特點。”
宋代在“以禮俗治天下”的統(tǒng)治手段之下,文人士大夫階層興起的尚古之風對陶瓷藝術(shù)創(chuàng)作最明顯的體現(xiàn)就是很多前代的禮器逐漸轉(zhuǎn)變?yōu)榧榔骰蜿愒O器在民間使用。這在劉建軍對宋代鈞官窯傳世瓷器的復燒過程中,深深體會到鈞瓷造型對青銅器器型的承繼。也正因為其造型特點多出于對禮器的演變,從而使宋鈞尺度工整,具有敬慕、含蓄之美。
面對宋鈞工整、嚴謹?shù)睦硇悦溃瑒⒔ㄜ妼τ浾哒f:“鈞瓷的器型,無非是兩個形式美法則,‘壓縮’與‘拉長’、‘曲線’與‘直線’。這是在復燒宋官窯鈞瓷時體會到的。在創(chuàng)作《道玄》系列時,就沿用了宋鈞簡單的坯體裝飾,沿襲了青銅器‘刻線’的藝術(shù)表現(xiàn)手法。另外,閑暇之余,我喜歡看時裝秀,時裝中的色彩廓型以及裁剪的線條,時刻提醒我‘藝術(shù)無處不在’。”
劉建軍指著放在展架上陳設的其中一件《道玄缽》對記者說:“它的器型外觀類似古文房用品中的筆洗,但在制作的過程中,我考慮到現(xiàn)代人生活方式的轉(zhuǎn)變,就將底部提高,使內(nèi)部腹深變淺,并引入汝窯傳統(tǒng)的弦線,使作品看起來圓中有方。”將生活方式融入藝術(shù)作品中,將藝術(shù)作品成為生活方式的物質(zhì)體現(xiàn),這是作為藝術(shù)家的考量,也是大師特有的智慧。
劉建軍大師從業(yè)數(shù)十年來,屢次與國家工藝美術(shù)大師的頭銜失之交臂。提起此事,大師寬厚地笑著,云淡風輕,他說:“我這一生,是離不開鈞瓷的。對于創(chuàng)作,不抄襲是自己的堅持。瓷雖無聲,但可以通過器物來看一個人。所以,人首先要有德,至于是否擁有國家級大師的稱號,并不重要。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體會到,鈞瓷藝術(shù)是現(xiàn)代鈞瓷人共有的東西,藝術(shù)需要個性化,但弘揚文化則需要共性化。”言語間的豁達令在場的記者動容。這種“心”擺脫“物”的掛礙、牽累和“無為而為”的達到物心和諧的境界,著實應和了莊子的“乘物以游心”。
未來的劉建軍,準備將作品分別以“復燒”、“傳承”、“創(chuàng)新”為三個主題,進行展覽。他在生活中提煉出的一套屬于自己的、特殊的、相對穩(wěn)定的藝術(shù)語言形式,將一一呈現(xiàn)在制瓷的節(jié)奏與空間的回旋中,使心得以容與,美得以安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