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李霞生在北平上學時,畫作已達到很高水準。有一次于非老師看到他畫的三棵白菜的條幅,大為贊賞,提筆題上“意在青藤八大之間”八個字。青藤乃明中期大畫家徐渭的號。此人是中國大寫意畫的宗師,一生郁郁不得志,曾“放浪曲(niè),恣情山水,走齊、魯、燕、趙之地,窮覽朔漠”,最擅長花卉畫,用筆放縱,水墨淋漓,氣格剛健而風韻嫵媚,具有詩一般的抒情性和韻律感,極為人們所珍視。
八大,即八大山人,是清初大畫家朱耷的號,此人乃明朝宗室,一生以遺民自居,不與清廷合作,為人孤傲不群、憤世嫉俗,獨創(chuàng)闊筆大寫意畫法,以象征手法抒寫心意,他畫的魚、鴨、鳥等,皆以白眼向天,充滿倔強之氣。他的畫筆墨簡樸豪放、蒼勁率意、淋漓酣暢,構圖則疏簡、奇險,風格雄奇樸茂。
青藤、八大影響深遠,如齊白石就曾說,“青藤、雪個、大滌子之畫,能橫涂縱抹,余心極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為諸君磨墨理紙。諸君不納,余于門之外,餓而不去,亦快事故”。
他們的影響不僅在于繪畫“能橫涂縱抹”,還在于性格自由不羈,不趨炎附勢。大約也與繪畫這種藝術形式有關,大凡有作為的畫家,往往不是循規(guī)蹈矩的禮法之士,而是率性而為的性情中人。他們的行為往往“欲如何便如何”,順從內(nèi)心情感,超脫功利,不拘泥細節(jié),在一般人眼中,成為“怪人”。
在李霞生的記憶里,京華美專的老師就不乏這樣的人。徐燕蓀老師到學校上課,有時喜穿軍官服裝,他說這樣坐電車沒人敢要車票;他不是沒錢買票,而是對當時社會不滿,喜好弄鬼。他曾給李霞生畫過一張鐘馗,上題“社鼠城孤滿上都,鐘家進士莫何如”的話。
李苦禪性情直率,不擅逢迎,喜怒皆形于色,作畫時手上沾了顏色便抹在身上,弄得衣服不整,大衫上紅一片黑一片,卻渾不在意。
齊白石則拒絕朋友為自己捐官,聲言“我如果真的到官場去混,那我簡直是受罪了”。他不喜歡與官場打交道,甚至厭惡官僚,著名《不倒翁》更是把齊白石對官的厭惡表達得淋漓盡致:“烏紗白扇儼然官,不倒原來泥半團。將汝忽然來打破,通身何處是心肝。”
李霞生本是率性之人,多年習畫,對他的身心更有深刻的影響。這位長期生活在農(nóng)村,吃玉米面饃、喝糊涂湯就咸菜的老人,頗有逸士風范。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在文化館組織的活動中,他結識了幾位同在底層的老書畫家,大家情趣相投,長相往來,留下不少逸聞趣事。
20年收徒“不留招兒”
“文化大革命”后期,“運動”有點衰退,找李霞生求畫的人逐漸多了起來。郭剛慶就曾為人所托,找他要過畫。
1975年,郭剛慶結束知青生涯返城,家里地方小住不開,只好借助在同學家。那位同學的父親——也是他的小學老師,有天突然問他:“你爸認不認識大塊鎮(zhèn)的畫家李霞生?我想請他畫幾張畫。”郭剛慶回家一問,他父親郭文煊說:“就是你李老伯呀!”
說起李老伯,郭剛慶從小認識,但他不知道李老伯的大名,更不知道這個穿大襠褲、對襟襖的農(nóng)民是畫家。
父親說:“你去找他吧,記著帶紙帶顏料。”于是,郭剛慶與同學帶著宣紙、顏料、酒和點心去了大塊鎮(zhèn)小塊村。李霞生正在地里干活,家里人去喊,他光著腳回來,知道來意,就拿塊毯子在八仙桌上一鋪,揮筆畫了起來。
這下子,郭剛慶和他的同學開了眼:李霞生運筆純熟,畫得極快,腕底帶風,走著畫,筆不離紙,不到一個小時,十來張宣紙就畫完了。“那畫,至今還在我老師家的客廳掛著。”郭剛慶說。
“文化大革命”結束后,李霞生的畫名更是傳開了。1980年,新鄉(xiāng)縣文化館的馮廣濱將他從村里請出來,開辦培訓班,這年,李霞生已72歲。
1983年,李霞生當年的冤案徹底平反,他得以恢復公職,雖然沒有得到他應得的“三八干部”待遇,也總算讓他出了多年積郁于胸的怨氣。
隨后,經(jīng)郭文煊動員,他加入民革,出任河南中山書畫院名譽院長,在新鄉(xiāng)美術教育方面貢獻良多。在生命的最后20年,找他學畫的人沒斷過,從小冀鎮(zhèn)到新鄉(xiāng)市,很多書畫愛好者都跟他學過。他教得盡心盡力,卻從來不收學費,頂多讓徒弟照顧他起居。他兒子曾勸他:“留幾招,你不能把本事教完了。”李霞生笑了:“教都教不會,還留幾招?”
三五知己足慰晚年
1980年,馮廣濱不只請出了李霞生,他把新鄉(xiāng)民間的高人都請了出來,他的家成了這些人聚會的場所。借助這個平臺,李霞生與杜漢三、王乃容等人相識,并結為知己。
王乃容是新鄉(xiāng)輝縣人,河南省京劇團的木工,酷愛書畫,自學成才,書畫篆刻均佳。那時京劇團經(jīng)常到各縣演出,木工的任務主要是裝舞臺,到演出他就沒事了,開始串文化館,找人聊天,要報紙練字。王乃容頗有古風,誰要畫都給,就是不給官畫畫。有人請他畫了幅畫,畫完讓他題“某某書記留念”,他把畫團團扔了:“你不知道我不給官兒畫畫?書記賣給他了?一輩子都書記?”他很窮,卻自得其樂,常對人說:“咱有煙有酒,日子好著呢。”
李霞生很喜歡王乃容,曾攢了路費專程跑鄭州看他。那天王乃容因病行動不便,正伏在一張舊桌子上刻章,滿桌面都是石頭渣子。李霞生問候了他的病情,兩人聊了一陣子話,彼此心意暢快,即揮手別過。
杜漢三是新鄉(xiāng)小冀鎮(zhèn)人,曾是國民黨某部少校人事處長,解放戰(zhàn)爭時期隨部起義,在軍官教導團培訓后,可參加工作也可回家,他選擇回鄉(xiāng)務農(nóng)。此后一邊種地一邊習篆刻,常用的自刻印章為“種菜老漢”、“三十年種菜園丁”。杜漢三極窮,但極大氣,與他相識后,李霞生常跑四五十里找他說話。有一次坐上去小冀鎮(zhèn)的車才發(fā)現(xiàn)囊中羞澀,只得從兜中摸出一幅小品,跟售票員交涉。售票員大喜,收下畫把他請到前排的座位上。
杜漢三的家在小冀中街一條陋巷中,房屋是土坯墻,屋內(nèi)卻掛滿字畫,其中不少是李霞生的作品。一次兩人吃飯,有蒼蠅縈繞,杜漢三即命李霞生畫一只蒼蠅落在盤子上,然后自己題上一行字:“識得此中消息,便可官運亨通。”還有一次倆人喝酒喝得開心,李霞生起身說:“咱弄條魚吃吃吧?”遂在宣紙上急急揮筆,不一會兒,兩條鲇魚躍然紙上,活靈活現(xiàn)。
李霞生與杜漢三言談不拘形跡,見面往往一個說:“孬貨來了?”另一個道:“我來看孬貨了。”但他們彼此的厚誼,世間少見。一次李霞生去杜家,到胡同口看到花圈排在兩邊,大驚,半晌駐足不前。后來看到杜漢三在禮桌前幫人記賬,才長舒了一口氣。
還有一次兩個人都病了